李商隐《锦瑟》一诗朦胧美的表现

李商隐的“无题诗”所描绘的画面唯美、感情真挚、逻辑跳跃、意蕴含蓄,为其增添了许多朦胧之美、悲怆之美、生命之美。

随着唐王朝的日渐衰弱,唐代诗歌的风格也由陈子昂提倡“汉魏风骨”时所表现的开阔胸怀、恢宏气度、积极进取的精神走向了由李商隐所建立的深婉精丽、富于感伤、带有象征暗示色彩的诗歌演变与发展。在人们看来,李商隐“无题诗”的总体基调是“浓厚的感伤”,“凄艳而不轻佻”,“浓烈而凄清”。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将李诗的基调概括为“凄艳浑融”,认为“他把感伤的情绪注入朦胧瑰丽的诗境,融多方面感触于沉博绝丽之中,形成凄艳之美”,“并能以艳丽通于浑融,使诗歌在艺术上有博大的气象和完整性”。在意境方面,则是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朦胧美。“它们要表现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种情绪;不是一幅时间、地点清晰可考的画面,而只是一种空灵缥缈但是可以把握的意境……在一定程度上,它们具有可以意会、较难言传的特点。”这也是从唐向宋蔓延的一种过渡情感,不同于豪放、张扬的“盛唐之音”,而是寻求一种含蓄蕴藉的“韵外之致”、“味外之趣”。作为“无题诗”之一的《锦瑟》也具有以上特点,并且巧妙地运用了复义理论构建起一幅幅缥缈、朦胧的美丽画卷,书写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世事沧桑,感伤之余又产生无尽的共鸣,朦胧之间又给人余味不尽美的体验。

复义理论是20世纪英美新批评派的代表理论之一。新批评的代表人物瑞恰慈将语义学分析方法应用于文学语言的分析,他强调对文本进行细读式的解读,从文本的意思、情感、语调、用意入手,结合语境分析来把握作品的内在结构和意义,最终达到与作者情感经验进行有效交流的目的。燕卜逊在《朦胧的七种类型》中对“复义” 所做的定义是“任何语义上的差别,不论如何细微,只要它使同一句话有可能引起不同的反映 ”。他认为在古典诗歌中,复义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因为中国所有的字词都是具有多重意义的整体,复义理论的使用可以大大增强诗歌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在我们现在看来,李商隐的《锦瑟》一诗就运用了复义理论创造出无穷无尽的艺术魅力。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首先,此诗语境含混不明,从而引起主旨复义。人们历来对其主旨颇有异议,有“自伤生平说” 、“悼亡说 ”、“政治寄托说” 、“诗序说”、“寄托不明说”、“自寓创作说” 等。通读全诗,感受到的不是具体的情与事,而是弥漫在诗中的迷茫恍惚和哀怨情结。我们不禁要问:为何是“锦瑟”之弦勾起作者的回忆,而不是其他的弦?“锦瑟”在此有什么重要的含义或是作用?“华年” 是指什么?庄生梦蝶、望帝杜鹃、沧海珠泪、蓝田玉烟这些典故和意象与 “锦瑟”有什么关系?“此情”是哪种情感,是爱情、亲情、友情,还是自怀心事的悲哀之情?为何“可待” 的情感却成为“追忆”……这么多的不确定造成诗歌语境的模糊,从而给读者以阅读后巨大的想象空间,根据自己的主观情感对诗歌进行再创造,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全诗追忆感伤的主题与其模糊、朦胧的意境却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是由隐喻引起的复义。萨特认为,隐喻不仅体现在语言细节上,有的诗整体就是一种不明显的隐喻结构,《锦瑟》就是如此。《锦瑟》的隐喻性在于大量用典,这些典故不仅有它的出处和本身的意义,而且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意象并不仅仅代表本义,它直接参与了诗歌意境的营造,这些典故不是要追忆具体事实,而是构造一种象征性结构。四个典故描绘出四种艺术意境,即幻梦、哀怨、清寥(失意)、缥缈,这也是生命体验的四种象征性符号的隐喻。

“庄生梦蝶”出自《庄子・齐物论》,意在阐述一种“均物我,外形骸” 的道家哲理,“庄生” 喻指精神世界的富足。原文“昔者” ,即昨夜的意思,而作者加上“晓”,不仅与“春”相对,而且表达了诗人的心境。“晓梦”指天明时的梦,隐含梦境的短暂。蝴蝶在中国文化里象征自由、美丽,也象征灵魂与死亡。蝴蝶还代表着蜕变与变形,幼虫时的丑陋不堪象征着现实生活的残酷无形,化蝶后蝴蝶轻盈的彩翼象征着美好与自由的精神世界,但美如幻影,短暂如梦。现实也许是丑陋不尽人意的,但是诗人追求的精神世界却是美丽崇高的,然而这种美丽与崇高却也是如此的短暂,如过眼烟云般随风飘逝,也只不过是一个虚渺的梦罢了。

“望帝春心托杜鹃”出自《华阳国志・蜀志》,讲的是蜀国君主杜宇,为蜀除水患有功,禅位隐退后,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魄化为鸟,暮春啼苦以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望帝”借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的人生理想。“春” 即“岁之始也”(《公羊传・ 隐公元年》),指美好、富有生机的时光,“春心”表达了作者一种美好、愉悦的心情;“杜鹃”其声如“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象征着不舍与哀怨,喻指宏伟的理想抱负久久不能实现的失望与失落。对“春心” 的追求、向往、执着,与杜鹃的悲鸣联结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包含了无限伤春的意蕴。事物虽美好,但是会被毁灭。诗中“春心”是美好的,但寄托于“杜鹃”却是哀怨的,“这是何等难以放弃的春心”体现一种理想难以达成的失意怅惘。⑥

关于“珠泪”,《博物志》曰:“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泪,美丽而易逝。“蓝田玉”,《困学纪闻》卷18记载:“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玉气升腾,远观则有,近看却无,这代表了一种美好的理想,然而它却无法把握、无法亲近,“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珠”与“玉” 象征着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月明”与“日暖”,虽一冷一暖,但都象征着美好的情境。“海”与“田”象征着世事的变迁,“沧海桑田”;“月”与“日”又象征着永恒,“与日月同辉”。美好与永恒却随着世事变迁成为“泪”与“烟”。“泪”和“烟”象征着美好、缥缈而不可及的事物,同时也蕴含着如烟般轻薄的孤独、伤感和忧郁。

这四个象喻具有多层次性,但逻辑上又是跳跃的,因此难以确定其含义。《锦瑟》的魅力也正体现在用典的独特性上,即使明白了典故本来的意思但却仍然无法详细知晓诗人创作诗歌的主旨。因为李商隐用典有增殖现象,对所用典故进行了再创造,引起读者对人生体验的思考,从而具有了多义性。这四个典故各自表达意思,彼此独立,但在丰富各异的内涵之中又有着共同的情趣:庄生梦蝶中有迷惘的感叹,杜鹃啼血与沧海珠泪中有悲凉的.感伤,蓝田日暖、良玉生烟隐约地描摹了世间风情迷离恍惚,都深含着渺茫的希望与迷茫的失望。所以说李商隐在诗中更多呈现的是深埋于回忆里的那种迷惘、哀怨、伤感、失意的情绪和心境。《锦瑟》中典故的运用充分体现了诗句语义组合的朦胧性和复义性,这也是李商隐诗歌的艺术魅力所在。

综上所述,《锦瑟》这首诗的“审美趣味和艺术主题完全不同于盛唐,而是沿着中唐这一条线,走进更为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追求中”。在接受了西方文学理论的现代人看来,在诗中作者恰巧运用了新批评复义理论,通过某种朦胧、模糊、复义的手段或形式,含蓄蕴藉地表现出“象外之象,味外之味,韵外之致”,从而塑造出一种“迷离”、“忽隐忽现”、“忽有忽无”的朦胧美。作者怀才不遇,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的痛苦、迷惘、孤独铸就了他的诗歌在字里行间所表现的情绪怅惘、混混沌沌、若即若离的朦胧之美。全诗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哀伤低徊、凄迷朦胧的情调氛围,反映出一个衰颓没落的时代正直而不免软弱的知识分子典型的悲剧心理:既不满于环境的压抑,又无力反抗黑暗社会;既有所追求向往,又时感空虚幻灭;既为自己的悲剧命运而深沉哀伤,又对造成悲剧的原因感到惘然。透过这种时代、人生悲剧心理的表达,我们也可以发现晚唐时期对人才志士的摧残是何等残忍,封建知识分子面对时代、阶级的局限及自身性格的软弱是何等的无奈与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