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还是一轮新月,今晨已是一帘雨幕。校园里亮起了灯光,到处湿漉漉的。远处的山见不到一点轮廓,不知道它们睡醒了没有。

教室里的灯次第亮了起来,低年级的家长来学校生炉子,学生越来越多,把晨曦叫醒了,东方渐渐的亮了。

我来到操场上,踩着积水走了几圈,雨丝没有遮挡地洒在我身上,感觉有点冷,下意识地打了几个寒颤。抬头看见远处的山上蒙着一层水雾,整座整座的山就像害羞的姑娘,垂着眸子,在水雾后面静坐着,也许她在等待旭日的亲昧,或者风吹雾散、娇媚显露的那一时刻吧。

花园里的风景树都已经光秃秃的了,它们把最后一片叶子在初雪的那个早晨埋葬在泥土里了。倒是满园的柏树和冬青显得更加苍翠了,加上小雨的清洗,亮晶晶的,有种说不上名来的精灵在上面流动。它们反倒更加精神抖擞了,好像是要把其他树木的亏损,一一弥补过来一样,加上灯光在其间的闪烁,让人真觉不出冬天的萧索了。

教学楼上的红字把操场的积水染红了,微风拂过,打着浅浅的涟漪,像恋人的秋波,让人平生一丝温暖。

当我走过办公室的走廊时,看见一位老人蹲在走廊上,怀里抱着一个女孩,女孩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背着一个小书包,很旧很脏。老人见我看他们,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早啊。”

“嗯嗯,您早,您这是……”

听到我的声音,女孩赶快转过身,站起来,给我鞠了一躬:“老师好。”

“好好,你怎么来这么早啊。”原来这女孩是我们班梁军的妹妹,上学前班,学前班到校的时间应该是八点五十,现在才七点半左右。

“奥,是这样的,军军今天是值日生,路滑,我就把他送来了,我怕妞妞醒了看我不在,会乱跑,我们住得又远,干脆就把他们一起领来。”老人怯怯地着说,满脸的皱纹里布满歉意。为了学生的安全,学校的要求是学前班的学生必须在八点五十由家长领到学校门口,再由老师领进教室,不能早到。

“奥,这样啊,就是天气太冷,要不你们来我房子烤烤火吧。”说着,我就拉起女孩的手,女孩的手又软又暖和,从她旧棉袄的领子里我看到了一件似曾相识的毛衣,毛衣的领上托针了,我撸起她的袖子,毛衣的袖口也托针了,用针缝着,褶褶皱皱的。

“这毛衣是谁给你织的?我好像见过。”我边说边把袄的拉链往下拉了拉。

“这是我姑姑的,我姑姑说是她自己织的呢,”女孩兴奋地说:“老师,你看,这里还有一朵花呢。”说着,女孩干脆脱下棉袄,让我看她毛衣前襟上的一朵梅花,那是一朵用粉红色线钩的,现在差不多看不出颜色了。

“你姑姑的名字叫什么?”我突然有种预感,急切地问道。

“梁静。”

“梁静?”我真不敢相信,同样的境遇会在两代人身上发生。

“嗯嗯,老师,你认识我姑姑吗?”

“哦,哦,也许认识吧。”我给女孩穿好衣服,就回了房子。

回到房间,坐在燃得很旺的火炉旁,我脱掉了外衣,女孩身上的那件毛衣引起了我的一段回忆:

那是我还在村小的时候,刚当老师不久。有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冷,雪也是下得很早。一节早读课上,教室里炉子的火苗很旺,我坐在火炉旁给学生盯背课文。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很小的“报告”声,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就叫下一位同学来背。又是一声“报告。”我拉开门一看,一位小女孩站在门口瑟瑟发抖,不只是冷还有怕。

“进来,怎么才来啊,一节课快没了,不知道时间啊,不怕把你的头睡扁了吗?”我大声指责道。

小女孩怯怯地看着我,没敢说话。

“把昨晚的家庭作业拿出来我检查。”

小女孩取下又旧又脏的书包,不停地在里面翻,大概有五分钟过去了,她还在翻。

“快呀,怎么了?是不是没有做啊?”我有点不耐烦了。

“我……”她还再翻。又过了几分钟。

“拿来我看。”我实在是生气了,一把夺过她的书包,里面除了书本和几支笔外,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这样啊?一个本子都没有,还装腔作势,手展开。”说着,我就拿起戒尺,在她手上打了一下。

“哇……”她大哭起来。

“哭什么,还冤枉你了啊。”我知道我打学生是有分寸的,只是惩戒,不会用力的。可她就是哭得很伤心,左手抱着右手。

“展开,再哭就多挨几下。”看着她夸张的那样,我越生气了,几乎是咆哮。

当我再次举起戒尺时,她连忙可怜兮兮地说:“老师,可不可以打我屁股。”说着她就转过身去,屁股撅得高高的。

“不,手给我,是手没写字,又不是屁股。”我也赏罚分明,谁的错就打谁。我强行拉过她的手,我惊呆了,这哪是一双小孩子的手啊,手背到处生疮腐烂,刚刚结痂的皮因为那一戒尺又被震开了,流着脓水,黄红黄红的,我双手捧起那双小手,突然就觉得那是我的手,也是这个年龄,也是这大冷的天,那个疼啊,刻骨铭心。

“梁静,现在的孩子几乎没有冻疮了,你的手怎么冻成这样了,你妈妈不管你啊?”我的眼里已经浸满了眼泪。

“我没妈妈,我妈妈走了。”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把她搂进怀里,突然觉得她只有一把骨头,我解开她的破袄一看,里面只有一件夏天穿过的体恤。“你没毛衣吗?”

“没有,我没穿过毛衣。”

“那你爸爸呢?谁照看你的?”

“我爸爸打工去了,我爷爷照看我和弟弟。”

“你还有一个弟弟啊?今天中午把你爷爷叫来,我有话问他。”

“我爷爷可能来不了。”

“为啥?”

……

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说,我只能让其她同学捎话了。我想了解一下她家的情况,也想让她爷爷给她买一件毛衣。

下午放学后,她爷爷来了,一位看上去有七十多岁的老人,个子很小,也很瘦,穿着同样单薄、同样破旧的棉衣,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托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穿着一件很长的旧棉袄,袖子上被鼻涕弄得又黑又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他紧紧地依偎在爷爷身旁。

“你是梁静爷爷?”我一边问一边给他搬了一把椅子,他没坐。

“嗯嗯,娃昨晚没写作业,我肚子疼,她给我请医生,抓药,熬药,没时间了,都是我不好,老师,你别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说着老人就要下跪。

“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我连忙扶住他:“我不是说作业的事,我是想问,孩子的妈妈为什么要走,你看她的小手都生疮了,你们怎么不管呢?他爸爸呢?”

“唉……”老人长叹了一口气。

我下意识的发现那个小男孩把小手往袖子里筒了筒。我拉起一看,眼泪就不由自主得奔涌而出,男孩的手比他姐姐的手还厉害。“疼吗?孩子?”小男孩点了点头。

老人对我说,梁静的妈妈在梁强一岁多的时候就把孩子丢给失去老伴的他,跟着丈夫去西安打工去了。在一个副业队做饭。不知怎的,到年底的时候,就跟着那个老板走了。没有了妈妈,爸爸也很少回来,他们姐弟俩只能和自己相依为命。老人说没钱,买不起毛衣,就这破袄也是亲戚家孩子穿过的。

老人走后,我就想着用旧毛线给梁静织一件毛衣。(我那时只有75元的工资,自己家儿子穿的毛衣也是用旧毛线织的。)

放学后,我把梁静叫到我房子,给她量了尺寸,当她知道我要给他织毛衣时,她睁着那对大眼睛看着我,一闪一闪的,看着看着,泪水流了下来。我一把搂住她说:“别哭,老师也没有好线,就用旧线给你织一件吧。”她在我怀里连连点头,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

她走的时候想说什么,可又忍住了。我知道,她一定想说感谢我的话。

那天晚上,我把上学时一位同学给我的那件红毛衣拿出来,拆了,把板凳翻过来放在地上,把拆下来的线绕在凳子的四条腿上,绕成几大圈,从凳子腿上拿下来,它们就缩成几个线球了,像几只刺猬。我把它们架在蒸笼上一蒸,再使劲往直里拽了拽,线圈少多了,晒干后,绕成线球,就开始织了。每天放学后,梁静都要来看一会我织毛衣。最后,我干脆让她在我房子把作业写完再回去,顺便吃点饭。

梁静很乐意我的安排,也很主动地给我洗锅。

后来我发现,她很专注地看我织毛衣,就问她:“梁静,你也喜欢织毛衣吗?”

“嗯嗯。”

于是,在她写完作业后,我就给她教一会织毛衣的。她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握针、挑线、正针、反针。

一次,我上厕所回来,看见她在数针数,我就给她说领子上是132针,然后怎么分针,怎么加针,等等,我习惯了给学生详细解释他们喜欢的问题。

我加班加点,不到十天,一件毛衣织成了。让她穿上一试,长短宽窄刚刚合适。她穿着毛衣在镜子旁转来转去,脸上笑开了花。最后她停下来,嘴皮蠕动着,却没说出话来。她转脸抱起我四岁的儿子,在他脸蛋上亲了亲,凑在他耳朵上说了一句话,就红着脸跑了。

儿子说:“妈妈,那位姐姐说她想叫你妈妈。”

我陷入了沉思,做他们的妈妈有何不可呢……

从那以后,梁静见了我不敢抬头看我,远远的就跑了,我真怕这样会影响她的学习,想找她谈谈心,叫我妈妈也可以。正好碰上期中考试,也就把这事给忘了。成绩出来后,我大吃一惊,她竟然以高出第二名11分的成绩居全班第一名。她可是一个中下游学生啊。

二十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梁静来找我,她怯怯地站在我门口:“张老师,你吃了吗?”

“梁静啊 ,快进来,好长时间没来我房子了吧。你这次真优秀啊,我为你感到骄傲……”看到她,我想把对她的赞美一股脑儿说出来,突然,看到她提着一个破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会是给我来送请的吧,我收敛了笑容,正想责怪她。

“老师,你看,我学着你的样子,给我弟弟织了一件毛衣,怎么不展啊。”说着,她就掏出来一件用好多种花线织的毛衣,毛衣蜷成一团,我接过来一看,那针脚都是卷曲的。“孩子,你把旧毛衣拆了,把毛线没有弄直就织上了。”说到这里,我心里一阵疼痛,“孩子,原来你每次想说话都没说,是不是想说给你弟弟也只一件啊?”

“不是的,老师,我是想让你给我别织 织,给我弟弟织一件,”她怯怯地说:“我不敢说,看你织得那么好,我又舍不得了,我也想要,就找了一些妈妈的旧毛衣拆了,线老是断,就织成花的了。”她不好意思的红着脸。

“不要紧,我给你烫一下就好点了。”

我用铁缸子盛了满满一缸热水,从领子上往下烫。这样,总共用了八缸子热水,毛衣平整多了。可是,衣襟上有一个大洞。我翻过毛衣一看,里面全是大线球,两种线对接的地方,她都绑了一个死结。这个显然没绑好,托结了。我用针缝了一下,缺料了,皱皱巴巴的,梁静脸上显然不高兴了。

“别担心,我有办法。”我找来一点粉色的毛线,勾了一朵梅花,贴在了上面。

“太好看了,太好看了老师。”梁静高兴地拍手。

这件毛衣是按着我说的尺寸织的,和那件大小差不多,他弟弟显然穿不成,她就穿了。

后来听学前班的老师说,梁静的弟弟穿着我织的那件红毛衣,很长,入在裤腰里。原因是嫌他姐织的那件上面有朵花。

今天,看到女孩旧袄下面穿的那件花毛衣,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梁静,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她也许已经有孩子了,她弟弟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弟弟怎么又覆了他爸爸的前程啊,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她不应该走妈妈的路吧。

“同学们,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请抓紧时间啊。”上课时间到了,我从回忆中出来,我夹起书本向教室走去,我要去看看梁军有没有穿那件红色的旧毛衣?我要了解一下我班学生的留守情况和单亲情况。我要给同学们上一节关于留守儿童和单亲儿童的课。

梁军身上的那件红毛衣像黑红的血液一样流淌在寒冷的空气中……

作者简介

张兰,女,甘肃天水人,七零后,小学教师,爱好文学,有诗歌、散文、小小说发表于《天水文学》《秦州文艺》《天水日报》《天水晚报》、黄河律动、海峡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