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芬芳散文

在我看来,许多东西是不能用科学来下定义的,我始终认为植物比动物更高级。植物,以它们纤弱的、静止的身姿,以内心的意志与信念,以始终不逾的爱,在多灾多难中彰显着旺盛的生命力。

梅特林克在《花的智慧》深情地写下,植物所构成的“明朗的底蕴,它们可能成为我们一生幸福和安宁的奥秘”,“如果我们借助我们花园里一朵小小的花儿所显示的力量的一半,用来解除压迫我们的形形式式的必然性,比如痛苦、衰老和死亡,那么,可以相信我们的境遇将迥然不同于现状”。

喝中药,就是人类接受植物对自己的洗礼。

二0xx年阳春的正午,我走进这间叫作“春泽堂”的闽东百年中药店,为病中的母亲取药。此时屋外阳光灿烂,小摊小贩的叫卖声和车来车往的喇叭声全被隔在外面了。在中药店中,能感受到一份安静和几丝安全。

“春泽”,是取自“春天的光泽”之意。我坐在凳子上想,在春天中享受光泽,多好啊。这样想着,我等候抓中药的心情就比较悠然自得。我坐的长条凳,木扳厚而重,上面的红漆漆面斑驳,可凳子依旧是那样的结实。从它的四条凳脚到凳子面板,都还非常完整。轻轻用手抚在凳面上,光滑平整。毫无疑问,坐在这样一条凳子上,无论你是百无聊赖轻轻晃动身子,还架着二郎腿自得其乐东张西望,或是长时间打着瞌睡翘首以待,或是呼天抢地泪流满面痛苦万分,都不用担心这条凳子会突然之间散了架子折了腿脚,让你措手不及摔倒在地。毫无疑问,在中药店,坐上这样一条凳子:心自然也会踏实了许多。

装中药的木匣子,大小一致,上面一律用规规矩矩的正楷毛笔字写着药名,有数百种药,可抓药的医生时间长了,目光的一扫药方子闭上眼睛就能准确无误地走到装那味药的小匣子边,而且轻轻用手一抓,数量常常是八九不离十不多不少,这就是熟能生巧啊!中药最是讲究配药的分量:多一分则药效有天壤之别,差一克则可能药效全无或产生完全不同的后果。这就是中草药的奇妙之处!同样一个方子,同样的望闻问切,同样的一种病,可不同医生开出的药治病效却完全不同,高名的医生可妙手回春手到病出,而庸医则会把小病拖大轻病拉重活人医死。药抓好了,医生包好,朝空中轻轻一招手,“唰唰唰”就开始包药了。我暗自称奇,这多像魔术般的奇妙神秘啊!

仔细看,禁不住哑然一笑,原来恍如空荡荡的空中还垂着有一根根的白线呢。一抬头,蓝瓦下的屋脊上吊着一个个纺锤形的线圈呢。那些线垂在透明的空中,我看不见,医生们随手就可包药了。线从空中垂下来,一点也不用担心线会缠在一起绕在一起解不开。这样的方法,又科学又节省时间,实在是妙。药包好了,医生交待一番,用冷水还是温水,泡多长时间煮多长时间,再加入什么药,而后如何如何,说者有板有眼,听者频频点头。有不清楚的再问一遍,医生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一遍。口气舒缓,同第一次说的语气字词一模一样,让旁观听着的人啧啧称奇。

我看着抓药的医生节奏地来回走动,他时或来到案板上看一眼医生开的药方子,时或又轻轻拉开依墙而靠的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小木匣子,取药,用小秤称,轻轻地抖去一些,确保重量的准确,而后返回案板,将药倒在黄皮纸上或纸袋中,再返回称第二味配药。他们的动作轻而柔,来来往往,脚踩在木地板上也从不会发出巨大空洞的声响。看着这行云流水的动作,病人的疼痛仿佛也一下就减轻了许多。在中药店看医生抓药,谁都会赞同这样的说法:那抓药的医生本身也是一味药。

谁的中药包好了,配药的医生就把中药放到上面,大声喊谁的名字。有人应声而起,取药离开,又有人进来坐下。我看不见配药医生的白口罩后面的表情,但那一双双眼睛却是同样的安静,同样的会说话,一如中药店里舒缓流淌的时光。与那样一双双眼睛对视,人就会自然而然放下心来。药到自会病除的!走进中药店,坐在中药店,一切皆有可能:救死扶伤!等待的过程,有些淡淡的焦急,也有些心安理得。时光的流水轻轻在流淌,中药的味儿一股劲地往我的鼻翼里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说起“中药”——我眼中飘逸草木气息的意象,还形成于1980年早春的清晨。那年我7岁,我的童年似乎与那阴暗的老中药铺有着特殊的关系。

当年的祖父身体虚弱,常年哮喘。那时结缘中药,是跟随祖父的脚步。祖父喜舞文弄墨,但常年的哮喘却让他饱受了折磨。我的童年就是在祖父的哮喘声里成长的。

在早春的回潮湿气里,祖父小楷字体抄写的药方,带着发霉的味道。我拿起一张张整齐而娟秀的黄纸药方,在心里默记着。这些方子,如今在我看来,如同一张张通往过去的车票。每忆起一张,就会想起一段缓慢的光阴以及光阴里散发的中药味道。

祖父喜欢带着我走在午后的阳光里,拐过几条窄窄的街道,去“邱氏中药铺”拜访邱伯。邱老伯年龄比祖父大,身体却很硬朗,走起路来,还带着年轻人的气势。街道上躺着几只半睡半醒的黑猫,乡下人总是喜欢养着几只黑猫,守着其实不算富足的粮仓。而在拥挤的城市,我再也看不到那只温顺的黑猫了,只在黑暗的垃圾堆里,见过一只眼神慌乱的野猫罢了;而它在我还未靠近的时候,就早早地逃离了我的视野。祖父的身子有点佝偻,瘦弱的躯体,被午后的阳光拉得很长。中药铺的生意冷冷清清,特别在慵懒的午后。邱伯的躺椅,斜摆在木屋的门口。躺椅是竹子制作的,渗着黄色的汗渍。当祖父和邱老伯拉着家常的时候,聊着药方的时候,我就会偷偷溜进屋内,抚摸起那些漂亮的瓷坛来。那上面的花草虫鱼,好像一下复活,诱惑着我的双手。过完抚摸的瘾后,我又捣鼓起那些长长的抽屉来。

当我跨过中药铺那潮湿的木门槛,一股浓厚而芳香的中药味道,总会扑鼻而来。陈旧的木屋,却深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掉了金粉的牌匾,风雨剥蚀的门联以及柔和光线穿过屋檐斜漏的瘦影,仿佛让我遁入明清的旧宅里。我的额头在古老的光线里,闪着不谙世事的微光。黑色的地面,黏糊糊的,像被捣稠的面糊。而黑色古朴的药架子,长满了深藏不露的抽屉。抽屉的表面贴着药材的名称。一味味带着神秘感、可以救死扶伤的药啊!那些药名如同亲兄难弟,铺满了黄纸:

东白芍、南星、北沙参,春砂仁、夏柘草、秋桑叶、冬葵子,青黛、黄芪、苦参、辣蓼草、咸秋石、金银花、木通、水獭肝、火麻仁、土茯苓,风茄子、云茯苓、雨伞草、雪里青、雷丸,山药、川芎、望江南、河白草、海浮石、洋金花,猪牙皂、牛膝、羊踯躅、马宝、鸡血藤、狗肝菜,鼠粘子、牛黄、虎骨、兔丝子、七叶莲、八角茴、九香虫、十大功劳叶、百草霜、千金子、万年青,一粒金丹、二至丸……

静静地想想这些药味儿,有山野自然的气息,有诗情画意,也很耐人寻味!

浓厚的中药味,有点呛人,但我还是闻个不停。我拿起药材,细细地品看,就像欣赏祖父铜皮盒里那些闪光的银元和铜钱。但这些稀奇古怪的药材比起“光绪元宝”和“乾隆通宝”可爱多了。那时候,我就想,将来我就做一个乡村的药铺郎中算了,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而有趣的事情。而如今看来,我是低估了工业文明的力量,西药已经超越了中药,成为了看病的主导。而我当药铺郎中的梦想,也在时间的过滤器里,被淘洗得干净。现在我更多的是成年男人的焦灼和忧虑,全然没有了当初站在药铺架前的豪情壮志。

很长一段日子,我和祖父都是在“邱氏中药铺”的木屋前度过的。我记得邱老伯给祖父开过一副治疗哮喘的中药方子:白果4克、苏梗6克、贝母8克、柏子仁9克、紫苑6克、法半夏12克、茯神9克、枣仁11克、枳壳6克、丹参12克——20克、陈皮3克、山药9克、桑白皮6克、鱼腥草12克、枇杷叶9克。这副中药方子如今依旧夹在家里的中药书里,浸透着岁月的沧桑。邱老伯在中药铺的'后院,给祖父煎药。黑色的沙钵上面,升腾起一股温情的轻烟。当祖父喝下苦涩的中药,我仿佛觉得一个个生命融入到祖父的血液里。之后,祖父的哮喘有所好转。我们去中药铺的日子就渐渐少了。

最后一次去“邱氏中药铺”,依旧是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掉了金粉的牌匾,在阳光下异常醒目。幽深、阴暗的木屋,越加衰败,如同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孤独地站在阳光下。我当时还不明白伤感之类的词语,但是一股难过的激流那时却在心中激荡。我再也没有跨过那高高的木门槛,只闻到那些熟悉而浓郁的中药味,像亲切的虫子钻进我的鼻孔。我感觉眼角有点潮湿,带着孩子独有的敏感和单纯。几年之后,硬朗的邱老伯却先我祖父而去。他的中药铺也被一排崭新的诊所和药房所取代。而时间把中药铺的废墟都掩埋在新鲜的建筑群里。

周作人在《草木知秋》中说道:“生病,吃药,也是现世的快乐呵。尤其是吃中药。”我看到这句话不禁叹道:世上居然还有一个人也如我般从草药中喝出快乐来!回想那些中药颗粒,我就似闻到阵阵的草木芬芳,于是我鼻息间的香气就更浓重了。

时光渐逝,病中的我垂青中药的疗效。我十分羡慕地盯着寻那些抓药的白大褂,我认为他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天天能带着一身的清香走在人群中。冰片、半边莲、茯苓、夏露、荭草、紫滕……这些中草药的名字给我留下了绿色健康的记忆。连我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喝下一碗中药汤,胸腔里会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妥贴感,浑身流动着阳光、雨水与泥土的气息,肺腑间充满了绿色的血,生命应着四季的更替,沉睡,苏醒;再沉睡,再苏醒!没有死亡,只有不断地新生与希望。

说花随人气,其实应该是人随花气。有时生病中喝多了中药,我会带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当有谁对我说: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药味?我就会毫不客气地纠正道:是药香!我特别喜爱身上的那种药香,还常常抬起衣袖闻闻那股草木的香气。当我被这草木的药香罩住时,眼前瞬间模糊起来,觉得有一棵灵芝在眼前飞来飞去,那是一个电视广告中的神话:一个小男孩为救母亲的生命,在神仙的帮助下采到一棵深山灵芝……我认定所有的草药都是这棵灵芝的孩子,它们为解除散落在大地上生灵的疼痛而来。

每当我端着浓浓的中药汤,就看到草木森森,美与力量、信念才是它们的本质呢!现在许多中药都被做成了胶囊,那些纤纤的中草药被时代换了筋骨,把实用的沟壑填得满满的,即使我吞再多的中药胶囊,衣袖间也不可能挥出草木的香气,胸腔间也唤不回喝中药那种妥贴温柔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