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林海》的艺术美欣赏

老舍是我国著名的作家和杰出的语言大师。在众多的作家中,入选小学课本的作品数量与次数,数他最多。比如我们熟知的《趵突泉》《猫》《北京的春节》《草原》《养花》《林海》等。这些散文作品充分显示出老舍运用祖国语言文字的娴熟技能,是教师研究语言文字不可多得的佳作,更是小学生学习语言文字的典范。现就他的《林海》一文,谈谈我的阅读与欣赏的体会。

一、色彩美

色彩的感觉是美感的最普遍形式,色彩描写首先表现为环境的真实描绘。如果能恰当地描写色彩,就能更真实地表达描写对象的特色,甚至写活所要描绘的景物,并能蕴含一份深刻而丰富的感情。

“目之所及,哪里都是绿的。”老舍采用“绿色”作为本文的主体色(这自然也是林海本身的底色),又配以深、浅、明、暗等不同绿,使主体色的配置不单调、呆板。而且,这样的用笔更能显现出林区光影与色彩极为丰富而生动的变化,体现老舍观察和体会之细腻,从而也显示了他对这里的绿色的深深的喜爱之情。再者,如果说,茫茫林海无边的绿色给人以壮阔的静态美,那么,青松边沿的白浪花,松影下的各种小花,各色的蝴蝶,珊瑚珠似的小红豆,则给人活泼的动态美。老舍用衬托的手法将这些色彩调配在一起,层次鲜明,把林海的美丽生动地展示给读者。自然,于字里行间搏动着他对林区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的特别深情。

二、音乐美

本文在运笔的疏密、缓急和感情氛围的浓淡、强弱上具有一种抑扬多变的节奏感。正因为如此,文章流露出一种和谐悦耳、节律明朗、韵律协调的音乐美。其音乐美主要表现在长短句交替使用、整散句搭配使用,以及口语和书面语灵活使用上。

1.长短句交替使用。

短句,节奏简捷而明快。而长句的节奏则缓缓如绵长之水。如:“这里的岭的确很多,横着的,顺着的,高点儿的,矮点儿的,长点儿的,短点儿的,可是没有一条岭使人想起‘云横秦岭’那种险峻”等,短句仅两三个字,长句达二十几个字。这种长短句的交错使用,既简捷明快,又生动细密,语气有急有缓,文笔富有变化使人觉得大兴安岭的岭确实既温柔又亲切。当然,朗读时还要稍加处理,把“点”读得轻些,语调上做些抑扬变化,如:“横着的↗,顺着的↘,高点儿的↗,矮点儿的↘,长点儿的↗,短点儿的↘……”这样就更能贴近老舍先生的'行文表意了。

2.整散句搭配使用。

散句,结构自由,灵活多变;整句,字数相等,结构整齐匀称,朗朗上口。《林海》以散句为主,使文章在行文布局上既避免语句的平板单调,又产生一种错综变化之美。如“青松作衫,白桦为裙”“兴安岭上千般宝,第一应夸落叶松”等,整齐对称、整中有变,这样整散结合,以散为主,使语言显得生动活泼,力量充沛,节奏鲜明。

3.口语和书面语灵活使用。

口语明白晓畅,朴素自然,富有生活情趣。而书面语结构严密,逻辑性强,表意丰富而凝练。文章以书面语为主,动情之处,口语则自然流出。口语的例子如:“多少条岭啊!”“河岸上有多少野花呀!”“我不晓得当初为什么管它叫‘兴安岭’。”……这些句中的“啊”“呀”“不晓得”都是口头语,这种口语与书面语灵活使用,使散文语言既活泼亲切,又喻意丰富深刻,恰当地表达了作者当时的感受,同时增加了读者阅读文本的身临其境之感。

4.陈述句与反诘句交错使用。

陈述句语调平直,末尾语气略显下降,是最基本的句式;反诘句,则无疑而问,语气强烈,是对陈述句语气的一种强化。它一般用不容置辩的口气表达,语调上升,引发读者感情上的强烈共鸣。如:“人与山的关系日益密切,怎能不使我们感到亲切、舒服呢?”较之“……使我们感到亲切、舒服”,则表达出“……使我们感到亲切、舒服”的意思。这种以陈述句为主,于感情深处加强语势,时降时升,使散文既显出节奏的错落有致,又在恰当地方传达出作者特别的思想和情感,达到“以情感人”的艺术效果。

三、修辞美

本文用了多种修辞手法,既充分表达了作者的真切情感,又使文章语言更为生动形象、丰富多彩,于敏锐的观察间处处流露出作者对祖国林区的一腔赞美、热爱之深情。除了前面提到的反诘(反问)句外,本文典型的修辞种类还有拟人、比喻和反复等。现列举如下:

1.拟人。

如:“每条岭都是那么温柔”“兴安岭多么会打扮自己呀”等。老舍一会儿把岭当做一位温柔的人,一会儿又把它当做一位美丽的姑娘,这种拟人化手法的运用,使读者深切体会到大兴安岭的山势起伏不大、连绵不绝而植被繁茂的特点。它似美丽温柔的姑娘,当然不会使人想起“云横秦岭”的那种高耸入云、陡峭骨露而狰狞险峻的特点,从而使读者在感情上产生别样的温情。

2.比喻。

如:“群岭是起伏的波浪。”“海边上不是还有些白色的浪花吗?”老舍把“大片落叶松”比做“海”,“白桦”比做“浪花”,经他这么一联想,也使得读者浮想联翩,仿佛置身于浩瀚的林海,阵阵松涛从耳边滚过,层层绿浪在眼前起伏,银白浪花在阳光下闪烁。

3.反复。

如,文中三次出现“亲切舒服”, 是一种间隔反复,既强烈地凸显作者对兴安岭的亲切感受,以及深深的喜爱之情,同时又回环起伏,一次次升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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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的西龙王街,北平的琉璃厂与早市夜市,济南的布政司街,我们都常常的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点嗜好正象爱花,爱狗,或爱蟋蟀那样的不足为奇。以职业而言,他们也许是公务人员,也许是中学教师。有时候,我们也看见律师或医生,在闲暇的时候去搜检一些小小的珍宝。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的学识使他们能规规矩矩的挣饭吃。他们有的挣得钱多,有的挣得钱少,但他们都是手中一有了余钱,便化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有时候,他们也不惜借几块钱,或当两件衣服,好使那爱不释手的玩艺儿能印上自己的图章,假若那是件可以印上图章的物件。

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很风雅,可是心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现在我们要介绍的庄亦雅先生是属于第一种的。

庄先生是济南的一位小绅士。他之取得绅士的地位,绝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财产,也不是因他的前辈作过什么大官。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有时候作作科员,有时候去当当中学教师。但是,对人对事都有一份儿热心,无论是在机关里,还是学校里,他总是个受人之托,劳而无怨的人。他不见得准能把事办得很漂亮,但是他肯于帮朋友的忙。事情办多,他便有了经验。社会上大家都是懒惰的,往往因为自己偷懒,而把别人的一分经验看成十分。因此,庄先生成为亲友中的重要的人,成为商店饭馆的熟客,成为地方上的小绅士。

从大体上说,他是个好人。从大体上说,他也是个体面的人。中等身材,圆圆的脸,两个极黑极亮的眼珠,常常看着自己的胸和鼻子,好象怕人家说他太锋芒外露似的。他的腿很短,而走路很快,终日老象忙得不得了的样子。有时候,他穿中山装;有时候,他穿大褂;材料都不大好,可是全很整洁。襟上老挂着个徽章。

他结了婚,没有儿女。太太可是住在离城四十多里的乡村里。因为事多,他不常常下乡,偶尔回一次家,朋友们便都感觉得寂寞,等到他一回来,他的重要就又增加了许多。有好多好多事都等着他的短腿去奔跑呢。

虽然走得很快,他的时时打量着自己胸部或鼻子的眼可是很尖锐。路旁旧货摊上的一张旧黄纸,或是一个破扇面,都会使他从老远就杀住脚步,慢慢的凑到摊前,然后好象是绝对偶然立住。他爱字画。先随手的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然后笑一笑,问问价钱。最后,才顺手把那张旧纸或扇面拿起来,看看,摇摇头,放下;走出两步,回头问问价钱,或开口就说出价钱:“这个破扇面,给五毛钱吧。”

块儿八毛的,一块两块的,他把那些满是虫孔的,乌七八黑的,摺皱的象老太婆的脸似的宝贝,拿回去。晚上,他锁好了屋门,才翻过来掉过去的去欣赏,然后编了号数,极用心的打上图章,放在一只大楠木箱里。这点小小的辛苦,会给他一些愉快的疲乏,使他满意的躺在床上,连梦境都有些古色古香似的。

大小布政司街的古玩铺,他也时常的进去看看。对于那些完整的,有名的,成千成百论价的,作品,他只能抱着歉意的饱一饱眼福。看罢,惭愧的一笑,而后必恭必敬的卷好,交还人家。他只能买那值三五块钱的“残篇断简”,或是没有行市的小名家的作品。每逢进到这些满目琳琅的铺子里,他就感到自己的寒酸。他本来没有什么野心,但是一进古玩店,他便想到假若发了财,把那几幅最名贵的字画买回家去,盖上自己的图章,该是多么得意的事呀!

“看一看”便是主顾,这是北方商家的生意经。虽然庄先生只“看”贵的,而买贱的,商人家可并不因此而慢待了他。他们愿意他来看,好给他们作义务宣传。同时,他们有便宜而并不假的东西,还特意的给他留着。他们知道“爱”是会生长的东西,只要他不断的买小件,有那么一天他必肯买一件大的。

一来二去,庄先生成了好几家古玩铺的朋友。香烟热茶,不用说,是每去必有了;他们还有时候约他吃老酒呢。他不再惭愧。果然不出所料,他给他们介绍了生意。那些有钱而实在无处去化的'人,到最后想到买几幅字画,或几件古董,来作富户的商标。他们钻天觅缝的找行家,去代他们作义务的买办,唯恐化了冤枉钱。很自然的,他们找到庄亦雅先生——既是绅士,又肯帮忙,而且懂眼。

在作这种义务买办的时候,庄先生感到了兴奋与满意。打开,卷起,再打开;一张名画经他看多少次,摸多少回,每回都给他带来欣悦,都使他增加一些眼力与知识。在生意成交之后,买主卖主都请他吃酒。吃酒事小,大家畅谈倒事大,他从大家的口中又得到许多知识。再说,几次生意成交之后,他的地位也增高了许多。可以大胆的拒绝商人们特意给他保留着的小物件了。“这两天手里没闲钱,”或是“过两天再说吧!”他这样的表示出,你们不能塞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也有眼力。为应付这个,商人们又打了个好主意,把他称作“收藏山东小名家的专家”。以庄先生的财力,收藏家这头衔是永远加不到他身上的。而今,他居然被称为收藏家了,于是也就不管那个称号里边所含的讽刺,而坦然的领受了。有了这个头衔以后,庄先生想名符其实的真去作个专家。他开始注意山东省的小名家,而且另制了一只箱子,专藏这路的作品。现在,他肯化一二十块,甚至三十块钱,买一张字或画了,只要那是他手中还没有的乡贤的手迹。他不惜和朋友们借债,或把大衣送到当铺去;要作个专家就不能不放开一点胆子喽。这些作品的本身未必都有艺术的价值,搁在以前,他也许连看也不要看,但是现在他要化十块二十块的去买来了。收藏是收藏,他可以,甚至应当,和艺术的价值分离,而成为一种特异的,独立的,嗜癖与欣悦。

在以前,那用三毛两毛买来的破纸烂画的上面,也许只有一朵小花,或两三个字,是完整的,看得清楚的。但是那的确是一朵美丽的花,或可爱的字。他真喜爱它们,看了还要再看。他锁上房门去看它们,一来是为避免别人来打搅,二来也是怕别人笑他。自从得了专家的称呼,他不但不再锁起门来,而且故意的使大家知道了。每逢得到一件新的小宝物,他的屋里便拥满了人。他的极黑极亮的眼珠不再看着自己的鼻子,而是兴奋的乱转,腮上泛起两朵红的云。他多少还有点腼腆,但是在轻咳过一两次后,他的胆子完全壮了起来。他给他们讲说那小名家的历史,作风,和字或画上的图章与题跋。他不批评作品的好坏,而等着别人点头称赞。假若大家看完,默默不语,他就再给大家讲说,暗示出凡是老的,必是好的,而且名家——即使是小名家——的手下是没有劣品的。他的话很多,他的心跳得很快,直到大家都承认了那是张杰作的时候,他才含笑的把它卷好,轻轻放下;眼珠又去看看鼻子。

他的收入,好几年没有什么显然的增减。他似乎并不怎样爱钱。假若不是为买字画,他满可以永远不考虑金钱的问题。他有教书或作事的本领,而且相当的真诚,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在他想,顾虑生计简直是多此一举。

自从被称为专家,他感到生活增加了趣味与价值,在另一方面可是有点恨自己无能,不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好的字画。虽然如此,他可是不肯把字画转手,去赚些钱。好吧坏吧,那是他的收藏,将来也许随着他入了棺材,而绝对不能出卖。他不是商人。有时候,他会狠心的送给朋友一张画,或一幅字,可是永没有卖过。至多,他想,他只能兼一份儿差事,去增加些收入。但是事情多了,他便无暇去溜山水沟,和到布政司街去饱眼福。他需要空闲,因为每一张东西都须一口气看几个钟头。

既不能开源,他只好节流。这可就苦了他的太太。本来就不大爱回家,现在他更减少了回去的次数。这样,每逢休假的日子,他可以去到古玩铺或到有同好的朋友的家中去坐一整天;要不然,就打开箱子,把所有的收藏都细看一遍,甚至于忘了吃饭。同时,他省下回家来往的路费与零钱。对家中的日用,他狠心的缩减。虽然他也感到一点惭愧,可是细一想呢,欺侮自己的太太总比作别的亏心事要好的多。

在七七抗战那年的春天,朋友们给庄亦雅贺了四十的寿日。他似乎一向没有想过他的年纪,及至朋友们来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确是四十岁的人了。他是个没有远大的志愿与无谓的顾虑的人,可是当贺寿的人们散了以后,他也不由的有点感触。四十岁了,他独自默想,可有什么足以夸耀于人的事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件。几年来,他已搜集了一百多家山东小名家的字画。这的确是一点成绩。前些日子,杨可昌——济南的一位我们所谓的第二种收藏家——居然带来两个日本人来看他的收藏。当时,他并没感到什么得意。反之,那些破纸烂画使他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可是,在四十的寿日这天一想,这的确有很大的意义。他跑腿化钱,并不是浪费。即使那些东西是那么破烂不堪,但是想想看吧,全国里有谁,有谁,收藏着一百多家山东的小名家呢?没有第二份儿!连日本人都来参观,哼,他的这点收藏已使他有了国际的声誉!他闭上了眼,细细的,反复前后的想,想把这点事看轻,看成不值一笑的事体。然而,这却千真万确,日本人注意到他的收藏是一点也不假。即使自己过火的谦虚,而事实总是事实。想到这里,他在惭愧,感慨,无可如何之中,感到了一点满意。生平没有别的建树,却“歪打正着”的成为收藏家,也就不错。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呀!为招待亲友,他也很疲乏,但是想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把那一百多家的作品要从新看一遍。拿起任何一张,他都不忍释手,好象它们又比初买的时候美好了多少倍。就是那些虫孔都另有一种美丽,那些尘土都另有一种香味。看到第三十二张,他抱着它睡去了。

寿日的第二天,他发了个新的誓愿:我,庄亦雅,要有一件真值钱的东西!

夏初,一家小古玩商得到一张石谿的大幅山水,杨可昌与庄亦雅前后得到了消息。杨先生想赚一笔钱,庄先生想化一笔钱买过来,作传家之宝。那张山水画得极好,裱工也讲究,可惜在左下角有图章的地方残缺了一块。图章是看不见了;缺少的一角画面却被不知哪个多事的人补上几笔,补得很恶劣。杨先生是迷信图章的。既无图章,而补的那几笔又是那么明显的恶劣,所以他断定那幅画是假的。虽然他也知道那是张精品。在鉴赏之外,自然他还另有作用。他想用假画的价钱买过来,而后转手卖给日本人。他知道,那张画确是不错;而且,即使是假的,日本人也肯出相当高价买去,因为石谿在东洋正有极大的行市。

杨先生是济南鉴别古董的权威,而好玩古董的人多数又自己没长着眼睛,于是石谿的那张画便成了大家开心的东西。“去看看假石谿呀!”当他们没有事的时候,就这样去与那位小古玩商开个小玩笑。来看的人很多,而没有出价钱的——谁肯出钱买假东西呢?

最后,杨先生,看时机已熟,递了个价——二百五十元,不卖拉倒。他心中很快活,因为他一转手就起码能卖八百元,干赚五六百!

庄先生也看准了那张画。跑了不知多少次,看了不知多少回,他断定那一定是真的。每看一次,他的自信心便增高一分,要买到手里的决定也坚强了一些。但是,每看一次,他的难过也增加了许多。他没有钱。

有好几天,他坐卧不安,翻来复去的自己叨唠:“收藏贵精不贵多!石谿!石谿!有一张石谿岂不比这两箱陈谷子烂芝麻强?强的多!这两箱子算什么?有一张石谿才镇得住呀!哪怕从此以后绝对,绝对不再买任何东西呢,这张石谿非拿来不可……”他想去借钱,又不好意思。当衣服?没有值钱的。怎办呢?怎办呢?

及至听到杨先生出了二百五十圆的价,他不能再考虑,不能再坐。一口气,他跑到小古玩店。他的手心出着汗,心房嘣嘣的乱跳,越要镇静,心中越慌,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我再看看那张假石谿!”

画儿打开。他看不清。眼前似乎有一片热雾遮着。其实他用不着再看,闭着眼他也记得画上的一切,愣了一会儿,他低声的说:

“我给五百!明天交钱!怎样?”

他闭住气等待回答,象囚犯等着死刑的宣判似的。好容易,他得到了商家的“好吧”两个字。他昏迷了一小会儿。然后疯也似的跑回家,把太太的金银首饰,不容分说的,一股拢总都抢过来,飞快的又往回跑。

他得到了那张画。

可是,也和杨先生结了仇。

杨先生,因为没得到那件赚钱的货物,到处去宣传庄亦雅是如何可笑的假内行,花五百圆买了一张假画。全济南的收藏家几乎都拿这件事作为茶余酒后说笑话的好资料,弄得庄亦雅再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逛古玩铺。可是,他并不妥协,既不肯因闲话而看轻那张画,也不肯因恢复名誉而把画偷偷的再卖出去,他仍旧相信,他是用最低的价钱得到一幅杰作。

在六月间,由北平下来一位姓卢的鉴赏家。卢先生的声望是国际的,字画上只要有他的图章,就是欧美的收藏家也不敢微微的摇一摇头。庄亦雅把那张石谿拿去给卢先生看,卢先生没说什么,给画上打了个图章。等庄亦雅抱着画要走的时候,卢先生才很随便的问了声:“我给你一千二,你肯让给我不呢?”庄亦雅没敢回答什么,只把画儿抱紧了一些。“没关系!”卢先生表示了决不夺人所好。庄亦雅抱歉的,高兴的惶惑而兴奋的,告了辞。

杨可昌低声下气的来看庄亦雅。他知道自己的眼力与声誉远不及卢先生。卢先生既说那张石谿是真的,他自己要是再说它是假的,简直就是自己打碎自己的饭碗。他想对庄亦雅说明,他以前的话不过是朋友们开开小玩笑,请庄先生不要认真。庄亦雅没有见他!

七七抗战。济南也与其他的地方一样,感到极度的兴奋。庄亦雅也与别人一样,受了极大的刺激,日夜期待着胜利的消息。

消息,可是,越来越不好。最使人不安的是车站上的慌乱与拥挤。谁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好,而大家都想动一动;车站上成为纷乱与动摇的中心。庄先生看着朋友们匆匆的逃往上海,青岛,南山,而后又各处逃了回来。他心中极其不安,但是不敢轻意的逃走,他是济南人,他舍不得老家。再说,即使想逃,应当跑到哪里去呢?逃出去,怎样维持生活呢?他决定看一看再说。好在自己还没有儿女,等到非跑不可的时候,他和太太总会临时想主意的。

沧州沦陷了,德州撤守了,敌机到了头上,泺口炸死了人,千佛山上开了高射炮。消息很乱,谣言比消息更乱。庄亦雅决定先下乡躲一躲。别的且不讲,他怕那两箱子画和石谿毁灭在炸弹下。腋下夹着石谿,背上负着一大包袱小名家,他挤出城去。雇不着车子。步行了十里。听到前边有匪。他飞快的往回跑。跑回来,他在屋中乱转了有十分钟。他不为自己忧虑什么;对太太,他简直的不去费什么心思。乡下人有几亩地,地不会被炮火打碎,用不着关心。他只愁石谿与那些小名家没有安全的地方去安置。又警报了。他抱着那些字画藏在了桌子底下。远处有轰炸的声响。他心里说:“炸!炸吧!要死,我教这些字画殉了葬!”

敌人已越过德州,可是“保境安民”的谣言又给庄亦雅一点希望。他并非完全没有爱国的心,他不愿听这类可耻的谣言。可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仿佛投降也未为不可。杨可昌来看了他一次,劝他卖出那张石谿,作为路费,及早的逃走。“你不能和我比,”他劝告庄先生,“我是纯粹的收藏家,东洋人晓得。你,你作过公务人员和教员,知识分子,东洋人来到,非杀你的头不可!”

“杀头?”庄亦雅愣了一会儿。“杀头就杀头,我不能放手我的石谿!”

杨可昌走后,庄先生决定不带着太太,而只带着石谿与山东小名家逃出去。但是,走不成。敌机天天炸火车。自己没关系,石谿比什么也要紧。他须再等一等。

敌人到了。他并不十分后悔。每天,他抱着石谿等候日本人,自言自语的说:“来吧!我和石谿死在一处!”等来等去,又把杨先生等来了。

庄亦雅,本是个最心平气和的人,现在发了怒。这些日子所受的惊恐与痛苦,要一股脑儿在杨可昌身上发洩出来:“你又干吗来了?国都快亡了,你还想赚钱吗?”“不必生气,”杨可昌笑着说,“听我慢慢的说。你知道东洋人最精细,咱们谁手里收藏着什么,他们全知道。他们知道你有石谿。他们的军队到,文人也到。挨家收取古物。你要脑袋呢,交出画来。要画呢,牺牲了脑袋!”“好!我的脑袋,我的画都是我自己的!请不必替我担心!”“你真算个硬汉!”

“硬不硬,用不着你夸奖!”

“别发脾气好不好?”杨先生又笑了。“告诉你吧,我不是来跟你要画,我来给你道喜!”

“道喜?你干吗跟我开这个玩笑呢?”

杨先生的脸上极严肃了:“庄先生!东洋人派我来,请你出山,作教育局长!”

“嗯?”庄亦雅象由梦中被人唤醒似的发出这个声音来。待了一会儿,“我不能给东洋人作事!”

“我忙得很,咱们脆快的说吧。”杨先生的眼象要施行催眠术似的钉住庄亦雅的脸。“你要肯答应作局长,你可以保存这点世上无双的收藏,不但保存,东洋人还可以另送你许多好东西呢!你若是不肯呢!他们没收你的东西,还要治罪——也许有性命之忧吧!怎样?”

好大半天,庄先生说不出话来。

“怎样?”杨先生催了一板。

庄先生低着头,声音极微的说:“等我想一想!”“要快。”

“明天我答复你!”

“现在就要答复!”杨先生看了手表,“五分钟内,给我‘是’,或是‘不是’!”

杨先生的一枝香烟吸完,又看了看表。“怎样?”

庄亦雅对着那两只收藏字画的箱子,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恋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老舍《宗月大师》原文欣赏

在我小的时候,我因家贫而身体很弱。我九岁才入学。因家贫体弱,母亲有时候想叫我去上学,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学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字。说不定,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读书的机会。因为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

母亲是最喜脸面的人。她迟疑不决,光阴又不等待着任何人,晃来晃去,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一个十多岁的贫而不识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作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生、煮豌豆,或樱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学徒。母亲很爱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学徒,或提篮沿街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她或者就不会坚决的反对。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刘大叔偶然的来了。我说“偶然的”,因为他不常来看我们。他是个极富的人,尽管他心中并无贫富之别,可是他的财富使他终日不得闲,几乎没有工夫来看穷朋友。一进门,他看见了我。"孩子几岁了?上学没有?"他问我的母亲。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学喊俞振庭的《金钱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华丽,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们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几乎禁不住他的声音的震动。等我母亲回答完,刘大叔马上决定:“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上学,学钱、书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谁知道上学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象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随着这位阔人去入学。学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离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庙里。庙不甚大,而充满了各种气味:一进山门先有一股烟味,紧跟着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块的作坊),再往里,是厕所味,与别的臭味。学校是在大殿里。大殿两旁的'小屋住着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黄布挡着,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学生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三十来人。西墙上有一块黑板——这是"改良"私塾。老师姓李,一位极死板而极有爱心的中年人。刘大叔和李老师"嚷"了一顿,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本《地球韵言》和一本《三字经》。我于是,就变成了学生。

自从作了学生以后,我时常的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个大院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铺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见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为一个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去的时候,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候,他的财产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算。人们吃他,他甘心教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骗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学毕业的时候,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园。不过,在这个时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调整他的产业,他还能有办法教自己丰衣足食,因为他的好多财产是被人家骗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请律师。贫与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假若在这时候,他要是不再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园,和城外的地产。可是,他好善。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忘了自己。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和他过往的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作义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忙调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粮放钱不过只是延长贫民的受苦难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拦住死亡。但是,看刘大叔那么热心,那么真诚,我就顾不得和他辩论,而只好也出点力了。即使我和他辩论,我也不会得胜,人情是往往能战胜理智的。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他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由他的性格来说,他似乎势必走入避世学禅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习惯上来说,大家总以为他不过能念念经,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绝对不会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他也嫖也赌。现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上还是红红的,笑声还是洪亮的。对佛学,他有多么深的认识,我不敢说。我却真知道他是个好和尚,他知道一点便去做一点,能做一点便做一点。他的学问也许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见诸实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没有多久就被驱除出来。他是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惜变卖庙产去救济苦人。庙里不要这种方丈。一般的说,方丈的责任是要扩充庙产,而不是救苦救难的。离开大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庙里做方丈。他自己既没有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举办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么洪亮。他的庙里不应佛事,赶到有人来请,他便领着僧众给人家去唪真经,不要报酬。他整天不在庙里,但是他并没忘了修持;他持戒越来越严,对经义也深有所获。他白天在各处筹钱办事,晚间在小室里作工夫。谁见到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个在金子里长起来的阔大爷。

去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他忽然闭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

他是宗月大师。

老舍《记懒人》原文欣赏

一间小屋,墙角长着些兔儿草,床上卧着懒人。他姓什么?或者因为懒得说,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大家只呼他为懒人,他也懒得否认。

在我的经验中,他是世上第一个懒人,因此我对他很注意:能上“无双谱”的总该是有价值的。

幸而人人有个弱点,不然我便无法与他来往;他的弱点是喜欢喝一盅。虽然他并不因爱酒而有任何行动,可是我给他送酒去,他也不坚持到底的不张开嘴。更可喜的是三杯下去,他能暂时的破戒——和我说话。我还能舍不得几瓶酒么?所以我成了他的好友。自然我须把酒杯满上,送到他的唇边,他才肯饮。为引诱他讲话,我能不殷勤些?况且过了三杯,我只须把酒瓶放在他的手下,他自己便会斟满的。

他的话有些,假如不都是,很奇怪可喜的。而且极其天真,因为他的脑子是懒于搜集任何书籍上的与旁人制造的话的。他没有常识,因此他不讨厌。他确是个宝贝,在这可厌的社会中。

据他说,他是自幼便很懒的。他不记得他的父亲是黄脸膛还是白净无须:他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死去;他懒得问妈妈关于爸爸的事。他是妈妈的儿子,因为她也是懒得很有个模样儿。旁的妇女是孕后九或十个月就生产。懒人的妈妈怀了他一年半,因为懒得生产。他的生日,没人晓得;妈妈是第一个忘记了它,他自然想不起问。

他的妈妈后来也死了,他不记得怎样将她埋葬。可是,他还记得妈妈的面貌。妈妈,虽在懒人的心中,也难免被想念着;懒人借着酒力叹了一口十年未曾叹过的气;泪是终于懒得落的。

他入过学。懒得记忆一切,可是他不能忘记许多小四方块的字,因为学校里的人,自校长至学生,没有一个不象活猴儿,终日跳动;所以他不能不去看那些小四方块,以得些安慰。最可怕的记忆便是“学生”。他想不出为何他的懒妈将他送入学校去,或者因为他入了学,她可以多心静一些?苦痛往往逼迫着人去记忆。他记得“学生”——一群推他打他挤他踢他骂他笑他的活猴子。他是一块木头。被猴子们向四边推滚。他似乎也毕过业,但是懒得去领文凭。“老子的心中到底有个‘无为’萦绕着,我连个针尖大的理想也没有。”他已饮了半瓶白酒,闭着眼说。“人类的纷争都是出于好事好动:假如人都变成桂树或梅花,世上当怎样的芬香静美?” 我故意诱他说话。

他似乎没有听见,或是故意懒得听别人的意见。

我决定了下次再来,须带白兰地;普通的白酒还不够打开他的说话机关的。

白兰地果然有效,他居然坐起来了。往常他向我致敬只是闭着眼,稍微动一动眉毛。然后,我把酒递到他的唇边,酒过三杯,他开始讲话,可是始终是躺在床上不起来。酒喝足了,在我告辞之际,他才肯指一指酒瓶,意思是叫我将它挪开;有的时候他连指指酒瓶都觉得是多事。

白兰地得着了空前的胜利,他坐起来了!我的惊异就好似看见了死人复活。我要盘问他了。

“朋友,”我的声音有点发颤,大概因为是有惊有喜,“朋友,在过去的经验中,你可曾不懒过一天或一回没有呢?”“天下有多少事能叫人不懒一整天呢?” 他的舌头有点僵硬。我心中更喜欢了:被酒激硬的舌头是最喜欢运动的。“那么,不懒过一回没有呢?”

他没当时回答我。我看得出,他是搜寻他的记忆呢。他的脸上有点很近于笑的表示——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我没见过他怎样笑。过了好久,他点了点头,又喝下一杯酒,慢慢的'说:

“有过一次。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设若我今年是四十岁——没心留意自己的岁数——那必是我二十来岁的事了。”

他又停顿住了。我非常的怕他不再往下说,可是也不敢促迫他;我等着,听得见我自己的心跳。

“你说,什么事足以使懒人不懒一次。”他猛孤丁的问了我一句。

我一时找不到相当的答案;不知道是怎么想起来的,我这么答对了他:

“爱情,爱情能使人不懒。”

“你是个聪明人!”他说。

我也吞了一大口白兰地,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他的眼合成一道缝,好象看着心中正在构成着的一张图画。然后象自己念道: “想起来了!”

我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等着。

“一株海棠树,”他大概是形容他心里哪张画,“第一次见着她,便是在海棠树下。开满了花,象蓝天下的一大团雪,围着金黄的蜜蜂。我与她便躺在树下,脸朝着海棠花,时时有小鸟踏下些花片,象些雪花,落在我们的脸上,她,那时节,也就是十几岁吧,我或者比她大一些。她是妈妈的娘家的;不晓得怎样称呼她,懒得问。我们躺了多少时候?我不记得。只记得那是最快活的一天:听着蜂声,闭着眼用脸承接着花片,花荫下见不着阳光,可是春气吹拂着全身,安适而温暖。我们俩就象埋在春光中的一对爱人,最好能永远不动,直到宇宙崩毁的时候。她是我理想中的人儿。她和妈妈相似——爱情在静里享受。别的女子们,见了花便折,见了镜子就照,使人心慌意乱。她能领略花木样的恋爱;我是讨厌蜜蜂的,终日瞎忙。可是在那一天,蜜蜂确是不错,它们的嗡嗡使我半睡半醒,半死半生;在生死之间我得到完全的恬静与快乐。这个快乐是一睁开眼便会失去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喝了半杯酒。他的话来得流畅轻快了:“海棠花开残,她不见了。大概是回了家,大概是。临走的那一天,我与她在海棠树下——花开已残,一树的油绿叶儿,小绿海棠果顶着些黄须——彼此看着脸上的红潮起落,不知起落了多少次。我们都懒得说话。眼睛交谈了一切。”“她不见了,”他说得更快了。 “自然懒得去打听,更提不到去找她。想她的时候,我便在海棠树下静卧一天。第二年花开的时候,她没有来,花一点也不似去年那么美了,蜂声更讨厌。”

这回他是对着瓶口灌了一气。

“又看见她了,已长成了个大姑娘。但是,但是,”他的眼似乎不得力的眨了几下,微微有点发湿,“她变了。她一来到,我便觉出她太活泼了。她的话也很多,几乎不给我留个追想旧时她怎样静美的机会了。到了晚间,她偷偷的约我在海棠树下相见。我是日落后向不轻动一步的,可是我答应了她;爱情使人能不懒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该赴约,可是我去了。她在树下等着我呢。‘你还是这么懒?’这是她的第一句话,我没言语。‘你记得前几年,咱们在这花下?’她又问,我点了点头——出于不得已。‘唉!’她叹了一口气,‘假如你也能不懒了;你看我!’ 我没说话。‘其实你也可以不懒的;假如你真是懒得到家,为什么你来见我?你可以不懒!咱们——’她没往下说,我始终没开口,她落了泪,走开。我便在海棠下睡了一夜,懒得再动。她又走了。不久听说她出嫁了。不久,听说她被丈夫给虐待死了。懒是不利于爱情的。但是,她,她因不懒而丧了一朵花似的生命!假如我听她的话改为勤谨,也许能保全了她,可也许丧掉我的命。假如她始终不改懒的习惯,也许我们到现在还是同卧在海棠花下,虽然未必是活着,可是同卧在一处便是活着,永远的活着。只有成双作对才算爱,爱不会死!”

“到如今你还想念着她?”我问。

“哼,那就是那次破了懒戒的惩罚!一次不懒,终身受罪;我还不算个最懒的人。”他又卧在床上。

我将酒瓶挪开。他又说了话:“假如我死去——虽然很懒得死——请把我埋在海棠花下,不必费事买棺材。我懒得理想,可是既提起这件事,我似乎应当永远卧在海棠花下——受着永远的惩罚!”

过了些日子,我果然将他埋葬了。在上边临时种了一株海棠;有海棠树的人家没有允许我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