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诗歌中“云”意象

导语:世间万物往往被附加某种情感因素,成为人们寄情于物的物象。在诗人们作品中的山水、花草不仅是简单的具象,还折射着诗人的思想精神。云是中国诗歌中常见的意象,在很早的时候就被人们关注。徐志摩诗歌中“云”意象很多,他用云表达着对“爱、美、自由”的追求,那徐诗中的“云”同古典诗词中的“云”意象又有何相通之处呢?

“意象”是诗歌的审美范畴,有“象”的具体可感性,由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种超越于物的形象化显现,它要表现的是一种内心的东西,是对“意”的主观创造性的表现,“意”与“象”的关系,亦即“情”与“景”、“心”与“物”的关系。

诗人意象的选择凝聚着诗人对生活的独特认识、思考和感受。阅读中国古典诗歌中,我们就会发现,“云”是诗人笔下经常运用的一个意象,文人墨客用 “云”表达了自己或孤傲、或思乡、或自由、或超脱等多种情怀。徐志摩是中国现代最善于捕捉意象、最擅长运用意象来抒发思想感情的诗人之一。“云”是徐志摩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综观徐志摩的诗歌,有大约三分之一的诗歌选用了“云”意象。但徐志摩借用“云”这个“象”所表达的“意”却和古典诗词中的不尽相同,却又有相通之处,下面我们略加分析。

一、 古典诗词中的“云”意象

云是一个普通的自物象,但形状、色彩、动态又显示着丰富的美。古往今来,云自然随意、孤高、闲适自由的特征被无数文人推崇,他们赋予了云特定的内涵,有的诗人是单纯对自然景象的赞美,例如:李白的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王维的“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等;有的用云来表达孤独寂寞的心情,例如:李白在《送友人》一诗中写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浮云”象征“游子”,浮云无根,让人深深地体会至游子的孤寂。还有人用云来寄托美好的理想,表达世事无常等。

二、徐志摩诗中的云

每个诗人的笔下都有一个常用的意象,艾青曾深沉地歌咏大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而艾青对于光明、理想和美好生活的热烈追求,常常借助太阳这一意象得以表现。徐志摩的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一个意象就是云,既有“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然》),又有“在夏荫深处,仰望着流云”(《杜鹃》),还有“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再别康桥》)等等,徐志摩大约三分之一的诗歌选用了“云”意象,诗人选用“云”表达着自己对单纯信仰“爱、美、自由”的执著追求。

1、对爱的追求

“爱”是徐志摩的灵性,“爱”也是徐志摩写作的动机,徐志摩的爱情诗歌注重真挚、热烈情感的抒发,浪漫、优美情调的表现,诗歌写作手法变化多样,其中有一些爱情诗选用了“云”意象。

《偶然》是一首爱情诗,语言优美,“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这首诗以“偶然”这个抽象时间副词为题,使诗歌充满情趣哲理。“云”这个意象表现了情人见面时内心的澎湃、轻柔,也说明爱情来得突然,在诗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爱情走进了他的心里。

2、对美的追求

在《康桥西野暮色》中,开头就提到了“紫云绯云褐云”,第二节又把云彩比喻成一块大琥珀,非常新颖别致,云将康桥郊外的黄昏美景完美地表现出来了。除了康桥之外,徐志摩还有许多描写大自然的诗篇。例如《夏日田间即景(近沙士顿)》,这首诗歌描绘了田野里的南风、柳林、豌豆、杨梅、麦浪,阳光,还有满天的白云黄云,整首诗歌语调轻快活泼,于描写自然美景的同时也充满着浓浓的抒情意味。

另外“云” 这个汉字符号具有“ 神彩” 美,云是飘荡而有色的, 在视觉上,云既给人流动感, 同时也给人色彩纷呈感, 不显单调, 有诗意, 有韵味。徐志摩是“ 三美” 主张的倡导者,要求诗歌语言具有绘画美,“云”意象能更好地表现徐志摩对诗歌艺术上的美的追求。

3、对自由的追求

云在外在形态上轻盈、飘动,而内在特质则蕴含着自由、潇洒轻松的特点,因此,云又成为徐志摩寄托自由理想的载体,比如《再别康桥》,诗人反复同“云彩”作别,这里的云彩实际象征着民主自由,诗人作别的其实是心中英美式的自由、民主,而这种民主自由是作者内心渴望又不能实现的。

徐志摩用“云”诠释着他对 “爱、美、自由”的追求,“爱、美、自由”就是徐志摩的理想主义,当他的爱情陷入了瓜瓜葛葛、是是非非时,当他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的时候,“云”较好地表达了他寂寥的心情、对社会的不满和对理想的渴望。当他“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峰上白云蒸腾” 时, 又怎能不对云自由、轻松、自然的“丰姿” 产生共鸣与渴望? “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 这正是徐志摩对扼杀个性的黑暗社会的无声抗议。然而,个性自由失落的困扰只是他痛苦的一半,另一半则是他政治理想的破灭。徐志摩最有兴趣的就是英美式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然而当他19 22 年回国以后, 中国的现实没有办法让他的政治理想实现,他不得不“怅望云天,泪下点点”。从这方面来看,徐志摩笔下的“云”和古典诗词中的“云”又有了相通之处,即用 “云”来寄托理想,表达寂寥,抒发对社会和现实的不满。

总之,徐志摩的诗歌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是用心与爱吟唱的人生乐曲,让我们化作天空的一片云,和徐志摩一起细细品味人间至纯的爱、美、自由。

徐志摩诗歌中的“飞升”意象

导语:“飞升”意象在徐志摩的诗歌中频繁地出现,它们在烘托意境、抒发感情、揭示诗歌主题等方面,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些意象有诗人对道家思想的诗化,对自由理想的象征和对人生虚无感的寄托。它对于诗歌意境的创造、主观情感的表达、诗人飘逸灵动风格的形成具有很重要的作用。

一、飞升意象的思想内涵

著名的意象主义诗人庞德对“意象”做过如下的界定:“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②。而在徐志摩诗歌中,各式各样的有关“飞升”的意象,正是作为这样一种情感的负载,包含着丰富的思想内涵。

在徐志摩的诗中,与“飞升”有关的意象主要可分为四大类:一类是与“飞升”有关的自然意象。如明月、星群、晴霞、雪花、雾霭、霹雳、月华、暮烟、松风、白云等;第二类是有“飞升”动作的动植物意象,如黄鹂、飞鸟、云雀、落叶等;第三类便是直接的飞升意象,如翩翩、飘拂、蒸腾、云游、辞别人间等;第四类是与飞升息息相关的其他事物,如灵魂、天国、梦神、安琪儿、魔鬼、天父、耶稣、天使等。以上意象着重体现了诗人渴望超脱俗世,与天地合一,飞升物化的思想,也表达了对爱、自由、美的追求。

1.顺应自然的人生态度

老庄的齐物思想与彻底融入自然的道家思想,影响了有着传统中国文化底蕴的徐志摩。其诗中常有人格物化,于漫不经心中消失了具体人与物的界限。这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拟人修辞方式,而是真正的“忘形”与“忘情”状态。“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爱的灵感》)。体现了作者身在俗世,心却浮游于无垠的天宇,畅游万仞。这是诗人心中老庄思想的直接表现。诗中的“云”、“光”、“轻灵的一球”,这些飞升的意象无疑是指诗人自己,不管是化风、化云都试图融入自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在天地清风中舒展生命快乐的渴盼。

2.自由和理想的诗意象征

徐志摩深受欧美文化的熏陶,他追求自由,崇尚个性解放,这一思想体现在他的很多诗作中,而这一思想的表达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飞升意象来完成的。“飞升”意象在情诗中表达了他对爱、理想、自由的追求:“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有一个恋爱》)“星星”作为一个“飞升”意象存在,它的晶莹与纯净,正蕴含着诗人对于一种像星星一样晶莹纯洁的单纯爱情的向往。“星星”给人的不仅是美感,更是作者的理想和希望之所系。“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雪花的快乐》),在这节诗中,徐志摩自比为“雪花”,利用“飞升”意象,想象着能从这俗世中羽化飞升而去,遁入混沌的空灵。如雪飘飞、如雪自由、如雪晶莹,凭借自身的轻盈漫然而过,无所依托,作一瓣风中的落花,遇水则流、遇风则舞,任缘起缘灭也决不自怜自怨,表达了诗人对单纯信仰的追寻。

3.人生虚无感的形象寄托

现代意识对“飞升”意象的介入,决不仅仅是复制或模拟传统诗歌中的原型,而是借助这一原型意象表现诗人意识或潜意识层面的现代人生感受。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随着文学界的主流向“革命文学”转向,以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月派对纯文学的坚守,对自由的追求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飞升”意象中越来越多地渗入了孤独、死亡、怀疑的阴影。他曾说:“尽是飘忽忽的,仿佛是一块石子在一个无底的深潭中无穷无尽的往下坠着似的,有到底的一天吗?”“朋友们真的我心里常常害怕,害怕下回东风带来一个比冬天更枯槁更悲惨更寂寞的死天。”③这种人生悲剧感和深入骨髓的怀疑论最终把他引入“人生无望”的虚无境界。传说嫦娥飞到月亮之后,感到异常孤独,特别渴望飞回人间,有道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嫦娥》)可见“飞升”原型中已经蕴涵了孤独情结。相对于古人,现代诗人对孤独有了更为具体更为深刻的体验。徐志摩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强烈向往,与当时的社会现实对这种渴望的束缚,就积淀成了他痛苦的孤独意识。他怀着深深的失落感写了《去吧》:“去吧,人间,去吧!/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诗人痛感人间的压迫,幻想到大自然或人间之外获得精神的归宿。这是无法化解的现实矛盾在诗人心中的回响,也是这些知识分子的精神自救。

《离骚》中关于 “飞升”意象某些描写,原本是对先民们祭祀仪式的一种再现,因此这一意象在本原意义上已经蕴藏了死亡意味。对徐志摩而言,死亡表现为美好事物的毁灭或消失。在他看来,爱、自由和美是人生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事物,它们的消失或毁灭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惋叹:“它飞了,不见了,没了”(《黄鹂》),“青春”、 “火焰”、“热情”随之消失,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爱情的失败与理想的处处碰壁,给他的人生带来了浓重的阴影。对超凡生活的痴迷显然变成了对现实生命的否定,“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爱的灵感》)。美好的生命借助死亡与大自然完成了交融的意识,从而获得了永恒。现代诗人对死亡的敏感和对天国的怀疑,都寄托在“飞升”上面,徐志摩的《雁儿们》这首写于作者去世前两个月的小诗。既是诗人对自身命运的预感,也是对民族命运的一种强烈的预感。现实是如此的黑暗,前途也“再没有天光”,连我们都无处可飞了,孩子们还能“往哪而飞”呢?天国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飞升”还有什么意义呢?徐志摩的困惑实际上代表了曾经受过西方自由观念熏陶的五四一代学人普遍性的焦虑。

二、飞升意象的艺术作用

首先,徐志摩诗歌中大量飞升意象的运用对于意境的'创造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形成了以唯美为主导的诗歌意境。诗中的飞升意象,对于抒情主体来说,具有多种功能,或比兴,或渲染烘托等等。徐诗对于飞升意象的运用,十分有力地增强了诗歌的艺术魅力。云雀、迷雾、白云、月华、天使、云游等意象,无不给人以一种如在画中游的强烈的美感,体现出一种唯美的视觉效果。《望月》全诗就是一幅飞升的图画:“望她从�岩的山肩挣起――/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锋,/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其次,在表达效果上,主观情感和客观飞升意象高度融合,体现出了充分的圆融之美。中国古典诗歌多习惯采用融情于景和营造优美意境的方法,以含蓄地表情达意;而外国诗歌则较多地将笔触伸向人的内心世界,直接、热情奔放地表达感情。徐志摩的诗作中兼收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抒情方法和外国诗歌的抒情方法,并将主观感情和客观意象完美地统一于自己的作品中。钱理群先生在概括徐志摩的诗作时说:“他执著的追寻,从性灵深处来的诗句,在诗里真诚地表现内心深处真实的情感与独特的个性,并外射于客观物象,追求主、客体内在神韵及外在形态之间的契合。”④“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云游》),是直接借用飞升意象来抒发作者情感、倾诉心声的句子;“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阔的海》),则是间接地表情达意的诗句。但无论是直接抒情还是间接抒情,我们都可以看到抒情主体和意象之间达到一种高度的契合,形成一种心象重合、高度圆融的艺术效果。在诗人笔下,飞升意象在传达主体情感过程中,主体的自我身心完全附于意象之上,意象已不再是主体情感的附庸,它完全成了主体灵魂的表象。这样的融合,使诗歌的整体意境达到物即我,我即物,物我合一的层面。这种高度的圆融艺术效果,真正做到了诗歌的内容美和形式美的和谐统一,引起读者在感情上强烈的共鸣。

再次,对于飞升意象的运用,在很大程度上形成并体现了徐志摩诗歌的个性风格――飘逸柔美。在徐志摩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有两类,一类是花,另一类就是云、雾、烟、风、影、梦等飞升意象,亦实亦虚、亦真亦幻、轻盈飘忽是其特点。其中,“云”、“风”与“梦”的使用频率最高,总计不下三四十次。尤其是 “云”这个意象,在其诗中出现率极高。有“云彩”、“白云”、“黄云”、“乌云”、“云影”、“紫云”、“绯云”、“褐云”、“云涛”、“云潮”等,真可谓在五彩斑斓的云海中云游,直至最终消失在生命的云端。根据不同氛围,“风”有凉风、清风、微风、秋风、晚风、山风、松风、海风、西风、春风、东风等意趣不同的形态;“梦”有迷梦、幻梦、春梦、睡梦、噩梦等性质各异的种类。另外,以“梦”冠之的意象还有多种,如梦乡、梦境、梦魂、梦幻、梦趣、梦景、梦想等,这类飞升意象的大量运用,变化多端,给诗歌注入一股空灵之气,诗人总是善于把握瞬息多变的灵感,展开浮想,让感情自由流淌,飞升意象以其特有的审美效果顺理成章地呈现于诗人的笔端,成为诗人笔下的宠儿。在心象重合手法的运用上,这些意象轻盈散漫、自由洒脱、纯洁灵动,与诗人的个性息息相通,富有生气,因此被大量采撷,作为诗人个性的直接体现。因此,飞升意象对于其飘逸柔美个性风格的形成是功不可没的。

三、飞升意象探因

1.飞升意象的文化影响

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上,与“飞”意象关系最密切的当是“嫦娥奔月”的神话传说,这一传说的正式记载见于较晚的西汉文献。郭沫若在《卜辞通纂》中论说了羲和与常仪的演变关系,肯定这是嫦娥神话的本源。郭沫若判断“升月的常羲,变成了奔月的嫦娥”。常羲即传说中的月母。作为月母常羲原本就是天上的神仙,而奔月的嫦娥本来是生活在人间的,为后羿之妻,只是因为服了仙药才会飞而升天。这种演变典型地表现了华夏先民渴望飞天的强烈祈求。《逍遥游》描绘了一系列“飞升”的意象,开篇便是一次雄伟的“飞”:“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叶舒宪先生认为:“‘北冥’在象征意义上等同于地底冥界之水……而‘南冥’,在庄子的本文中说明是‘天池’,显示上界是上天的象征,所以从北冥到南冥的水平运动也就是自下界到上界的垂直运动。”可见在先秦的典籍中,已经把“飞”与“升”联系起来。确定了“飞升”这样一个意象的原型模式。先秦文学中表现“飞升”意象作品中最集中的是《楚辞》,其中“飞升”句子最多的是《离骚》,如“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前”、“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等等。研究者指出:“《离骚》中所谓‘飞升’,正是当时一般祭祀或楚地祭祀所共有的程序。”⑤可以说,“飞升”意想积淀在民族的心理结构中,本来就是原型意象。这一原型对以后的文化走向产生了重要影响。各种羽化升天的故事,便是这一原型在古代文学中的反复再现。与此相对应,华夏文化也存在着“下界”原型,这是“飞”原型不同向度的表现。

2.西方浪漫主义文化的影响

徐志摩经常满怀深情地把英国称作他的灵魂再生之地,他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⑥他在那里不仅迅速成为一个具有西方式自由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而且还成了一名诗人。英国湖畔派诗人对于自然风物的清远超脱,以及拜伦式的斗争激情的宣泄,自然触动青年徐志摩的诗心,成为他的浪漫诗情的主体。卞之琳对此作过精确的说明:“尽管徐志摩在身体上、思想上、感情上,好动不好静,海内外奔波‘云游’,但是一落到英国即英国的19世纪浪漫派诗境,他的思想感情发而为诗,就从没有能超出这个笼子。”⑦徐志摩灵气鲜活的自然天性在剑桥特定的文化氛围浸染下,纯化为崇尚自由、追求美感、渴求艺术的浪漫气质;在其升华过程中,浪漫主义的华彩诗篇和魅人情调唤起了徐志摩无羁的情感。他的诗作一往情深地倾注了对爱、自由与美的理想追求和赞美,自觉努力于西洋诗歌体制的输入和试验,引进了格律体、无韵自由诗、沉思体抒情诗和十四行诗等韵律形式。因此,就艺术渊源来说,他的诗“沦肌浃髓渗透了19世纪英国浪漫派的风味”⑧。孙乃修指出:“徐集泰戈尔、华兹华斯、雪莱、拜伦、济慈等‘浪漫派之情热’、哈代‘悲观派之阴冷’与波德莱尔‘恶魔派之奇崛’于一体。”⑨所以早在20世纪30年代,茅盾曾对徐志摩评价:“志摩是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⑩,并用他的一句诗“在梦的轻波里依徊”概括其诗歌的全部思想内容。

3.同诗人的个性气质和经历有关

徐志摩童年人格的形成,基本上有以下两个因素:一是作为大文化范畴的家庭、亲友、地域等环境因素;二是作为整体的教育过程。徐志摩出生在浙江海宁的硖石镇,这里人杰地灵、风景如画:横穿镇子的小溪、遥遥相对的东西两山、山上古朴的寺庙……但他最爱的是在旷野上放风筝,让思绪和梦想在风中飞扬,这是童年徐志摩最早的飞翔。飞升成了他对童年生活的深层心理记忆。

徐志摩的性格可用“至情至性”来概括。诗人自己曾说“天生就是一个感情性的人”,他认为“不应当拒绝感情或是压迫感情”{11}。在他一生的婚恋中经历了三个女人,刻骨铭心的爱情记忆与女性情结自然也反映在徐志摩的诗歌之中,从而出现了大量的与飞升相关的事物,以隐喻自己的性爱心理或所爱慕的女子。可以说,徐志摩正是凭借自己的人生经历,以特异的感性心理以及艺术家敏锐的禀赋和气质,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一奇特的存在。有关飞升意象在徐诗中频繁出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诗人对于自然美的钟情也是重要的原因。

李贺诗歌中的死亡意象

在浩瀚的唐诗海洋里,有一组瑰丽的浪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那就是李贺的诗歌。

一、李贺诗歌中的死亡意象

李贺(790-816),福昌县昌谷(今河南洛阳宜阳县)人,字长吉,世称李长吉、“鬼才”、“诗鬼”等。他与李白、李商隐并称为唐代“三李”。一生困苦,百疾缠身,仅做过三年从九品的奉礼郎,因病于二十七岁卒。

李贺天赋异禀,才思敏捷,志向远大。据说他“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但由于他的父亲名叫“李晋肃”,当避父讳,所以不能举进士。韩愈曾就此事作了一篇《讳避》,批判不公现实,并鼓励李贺应试。但“洛风送马入长关,阖扇未开逢犬。那知坚都相草草,客枕幽单看春老”,礼部官员的昏庸无能,使得李贺未能顺利应试,没有完成他的理想。因为科举和仕途上的失意,李贺将自己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了诗歌创作上。他的很多作品都抒发了自己对理想、抱负和现实的失望,情感真挚,感人肺腑。

由于对现实世界的极度失望和伤心,从小就接触了很多道教轶闻、神鬼故事的李贺便更喜欢在虚幻的神话传说和鬼仙世界里遨游。他以大胆奇诡的创造力,构建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诡异的艺术世界。李贺的诗歌创作,深受楚辞、古乐府、齐梁宫体、李白、杜甫和韩愈等的多方面影响,又经过了自己的熔铸贯通,形成了非常独特的风格:在内容的构建上想象奇诡,在语言的使用上雕琢求奇,在意象的选择上更是别出心裁。

李贺对于一些意象的使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在这位年轻而薄命的诗人笔下,“老”、“死”、“坟”、“血”、“病”、“鬼”、“魂”、“鸦”等等消极灰暗的字眼多次出现(附表见下)。

附表格:李贺诗歌中出现的主要的死亡意象。

横排 诗句 诗题

坟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

耕势鱼鳞起,坟科马鬣封。 《王浚墓下作》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将进酒》

冢 黄龙就别镜,青冢念阳台。 《送秦光禄北征》

蕃甲锁蛇鳞,马嘶青冢白。 《塞下曲》

相如冢上生秋柏,三秦谁是言情客? 《许公子郑姬歌》

鬼 鲸鱼张鬣海波沸,耕人半作征人鬼。 《白虎行》

云阳台上歌,鬼哭复何益? 《汉唐姬饮酒歌》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春坊正字剑子歌》

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绿章封事》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南山田中行》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罗浮山人与葛篇》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感讽六首・其三》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卒鸣旋风。 《神弦》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神弦》

血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老夫采玉歌》

方花古础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银罂。 《公莫舞歌并序》

佣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 《杨生青花紫石砚歌》

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 《梁台古愁(一作意)》

颜回非血衰,鲍焦不违天。 《公无出门》

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神弦曲》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长平箭头歌》

没没暗齿舌,涕血不敢论。 《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

苍鹰摆血,白凤下肺。 《假龙吟歌》

天教胡马战,晓云皆血色。 《感讽六首・之一》

天授秦封祚未终,衮龙衣点荆卿血。 《白虎行》

病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出城寄权璩、杨敬之》

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 《伤心行》

病客眠清晓,疏桐坠绿鲜。 《潞州张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

思焦面如病,尝胆肠似绞。 《春归昌谷》

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 《长平箭头歌》

凉馆闻弦惊病客,药囊暂别龙须席。 《听颖师琴歌》

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 《示弟》

犬书曾去洛,鹤病悔游秦。 《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

泻酒木栏椒叶盖,病容扶起种菱丝。 《南园十三首・之一》

邻凶不相杵,疫病无邪祀。 《昌谷诗》

魂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来》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 《伤心行》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致酒行》

闻道兰台上,宋玉无归魂。 《自昌谷到洛后门》

楚魂寻梦风飒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巫山高》

熊虺食人魂,雪霜断人骨。 《公无出门》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 《长平箭头歌》

郑公乡老开酒樽,坐泛楚奏吟招魂。 《南园》

娇魂从回风,死处悬乡月。 《感讽六首之一》

抚旧惟销魂,南山坐悲峭。 《感讽六首之一》

妾身昼团团,君魂夜寂寂。 《汉唐姬饮酒歌》

魄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 《长平箭头歌》

强枭噬母心,奔厉索人魄。 《汉唐姬饮酒歌》

鸦 鸦翎羽箭山桑弓,仰天射落衔芦鸿。 《野歌》

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 《美人梳头歌》

草生龙陂下,鸦噪城堞头。 《莫愁曲》

鸦鸦向晓鸣森木,风过池塘响丛玉。 《有所思》

春月夜啼鸦,宫帘隔御花。 《过华清宫》

鸡人罢唱晓珑璁,鸦啼金井下疏桐。 《九月》

鸡唱星悬柳,鸦啼露滴桐。 《恼公》

河转曙萧萧,鸦飞睥睨高。 《画角东城》

城鸦啼粉堞,军吹压芦烟。 《潞州张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

柳苑鸦啼公主醉,薄露压花蕙兰气。 《夜饮朝眠曲》

沉香熏小像,杨柳伴啼鸦。 《答赠》

黄泉 宁用清酒为?欲作黄泉客。 《汉唐姬饮酒歌》

纸钱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卒鸣旋风。 《神弦》

二、李贺的死亡意象的特点

李贺以自己的个人遭遇为观察点,细心地观察着他所生活着的世界。他亲眼看见了万物的兴荣交替、人世间的苦难和挣扎,深切感受到了世事的短暂和无常,心里充斥着对生老病死的忧虑和烦恼。秋叶的飘落、星辰的陨落、夕阳的西下、流水的奔逝,都能使脆弱的李贺泪流满面、忧心忡忡。在《李贺诗全集》里,“老”字出现了多达五十余次,“死”字也有二十余次。在悲伤压抑的心境下,他写下了一首首满是死亡意象的诗。

李贺笔下的死亡意象有着阴森灵异、具体可感以及情感复杂的特点。

1.画面感强烈

李贺笔下的死亡意象十分的阴森灵异。在很多诗作里,都有着青烟缭绕着的坟冢、森森的白骨、殷红的血迹和哇哇惨叫的乌鸦等等恐怖的死亡意象。死亡意象本身就有着摄人心魄的特点,在李贺的修饰之下更是凸显出强烈的画面感。例如“神弦”系列中的《神弦曲》,其中所使用的死亡意象就很好地表现了这一特点。

西山日没东山昏,旋风吹马马踏云。

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卒蔡步秋尘。

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古壁彩虬金贴尾,雨工骑入秋潭水。

百年老�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李贺创造了这首歌咏女巫迎神驱怪的诗作,与《神弦别曲》、《神弦》一起,反映了唐代淫祠不绝、巫风大兴的历史背景。巫教文化给这首诗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李贺的描述又使这个画面非常清晰。

“西山日没东山昏,旋风吹马马踏云。”说明当时是日落西山时分,天上有一阵旋风引出踏云的天马。“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卒蔡步秋尘。”描述了祭坛上的巫女形象,她此刻正在沟通着神与人的世界。巫女随着急管繁弦起舞着,花裙子簌簌地作响,脚下舞起了一阵秋天的尘土。

后六句诗具体展现了神灵降世后除妖驱魅的种种神迹。“桂叶刷风桂坠子”,风中坠落的桂子烘托出了天降神灵的威势。以下他连写了三种诛邪伐魅的神迹,以证明巫术的神奇和伟大。“青狸哭血寒狐死。古壁彩虬金贴尾,雨工骑入秋潭水。百年老�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狐妖已经猝死,只留下青狸独自哭泣直至哭出血泪;古代壁画上有着金色尾巴的彩色的龙已经成精了,被雨工骑着驱入深深的潭水之中;百岁的鸱�也进化成了木魅,在一声声的嚎叫中,碧火窜起,它在老巢里难以安身。这三种神迹,一气呵成,迭现了巫女带来的种种奇踪异状,有着惊心动魄的故事性和清晰强烈的画面感。

其中的“青狸哭血寒狐死”中的“血”字的出现,非常有意义。这个“血”,给整首诗涂上了一抹殷红的颜色,使整个巫蛊过程的阴森迷幻更为突出。这一道红,也使画面感更为立体,好像一幅展现唐代巫教文化的长长的画卷摊开在了人们的面前,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清清楚楚的。

由此可见,李贺所使用的死亡意象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一个小小的别出心裁的设置,就能大大地提高诗作的画面感,使读者更清晰地感受到他当时看见的情景,好像过电影一样过瘾。

2.奇诡

杜牧曾经这样形容李贺的作品:“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李贺的诗歌不仅在唐诗中独树一帜,即便放在整个古代诗歌史中来看,也是风格迥异、鲜有相类者的。其中的死亡意象更是集中体现了他的匠心独具。他所使用的死亡意象,是奇诡冷艳的。

李贺的“鬼诗”与死亡意象增添了李贺诗的诡异色彩。读李贺的诗如身临凄风惨雨之境,寒气逼人,这就是李贺诗“冷”的特色。正如同样敏感抑郁的林黛玉张口闭口地吟诵“冷月葬花魂”、“他日葬侬知是谁”一样,李贺诗中也常常用到“死”、“葬”、“魂”、“鸦”之类的字句,而且这类句子更多,更奇。比如“几回天上葬神仙”,神仙是会死的;“彭祖巫咸几回死”,彭祖巫咸这些古代传说中的老寿星们也是会死的;“津头送别喝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山也是会死的。这种颠覆传统观念、打破已有的故事模式、跟普通人完全迥异的思维方式,很好地体现了李贺创作的奇诡。

3.寄托了诗人复杂的情感(以《将进酒》为例)

李贺频繁地使用死亡意象来创作“鬼”诗,当然很充分地表现了他对现实世界的消极态度。他活得很辛酸,所以比常人更为关注死后的`世界。这是他对生命存在的一种思索。但在使用死亡意象并构建死亡世界时,可以在一些诗作中看出他对死亡世界也是厌恶的,死亡世界在他的笔下也并不幸福。这种思维循环,反映了李贺的矛盾心境,他知道现实世界是极其痛苦的,也知道自己的命运非常不幸,但仍对现实世界充满着留恋。

以他的名作《将进酒》为例,可见他复杂的情感之一斑。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李白也有一首同名之作,二者皆是袭用了“将进酒”这个旧题。这两位诗人都受到了鲍照诗歌和古体乐府诗歌的影响,守着古体乐府诗歌倡导纵情享乐的传统,在诗中感叹年华即逝、提倡及时行乐。但李贺的诗有着一种发自心底的虚无和颓废,字里行间充斥着对生命短暂的恐惧和伤感。

《将进酒》这首诗与李贺的《贵公子夜阑曲》、《夜饮朝眠曲》等作品一样,叙写了饮酒作乐、纵情歌舞的场面。饮酒器物精美华丽、山珍海味奇异独绝、歌女舞女华美生香。然而这首诗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不止停留在这个层面,而是超越了欢宴的主观享乐,“清醒地感悟生命理念的颤栗”[8]。开始写“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渐渐转向写“况是青春日将暮”,进一步展现了诗人心理变化的过程。结尾的“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一句,更是道尽了李贺看透了人生悲欢无常的悲戚。有学者指出,这首诗歌“这一片珠光宝气,笼罩的是坟。从青春的欢乐开始,而走向悲怆”。就是这样,短暂的欢乐向着深重的苦难转折了,从而迸发出了摄人心魄的巨大力量。

由此可见,在李贺的死亡意象里,蕴含了他复杂的情感,不易说清道明。

三、李贺的死亡世界和“鬼”诗

李贺是我国文学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富有才华的诗人,在他短短二十七年的生命历程中,为后人留下了二百四十一首珍贵的作品。有人曾经这样形容他:“他最善于运用怪诞、华美的材料和词汇,尤其是富有美学意义的神话传说,别出心裁地创造出一种异想天开,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语言。”李贺的诗歌艺术成就很高,想象力丰富,锐意求新。他融合了楚辞和乐府的浪漫主义传统,以奇异的意象和奇幻的诗语,创造出一系列出人意外的艺术形象,构建了诡异的死亡世界,充分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苦闷和痛楚。

“一个人不能凭空创造出新的东西。他的创造必须有一个环境。这个环境给他提供文化熏陶以及各种刺激。”[10]李贺常常描绘“鬼”的世界,常常使用一些诡异恐怖的死亡意象,这与他生活的时代和社会背景是密切相关的。

李贺的家乡在河南昌谷,那里曾经是“安史之乱”的动荡中心。虽然李贺没有亲身经历“安史之乱”,但是像这样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肯定会在当地留下深远的后续影响。据史料记载,“安史之乱”结束后,余波未了,“函、陕凋残,东周尤甚。过宜阳、熊耳,至武牢、成皋,五百里中,编户千余而已。居无尺椽,人无烟爨,萧条凄惨,兽游鬼哭。”而就在李贺出生前不久的时候,又爆发了一次“建中之乱”。当时,“赤子弃沟渠。持男易斗栗,掉臂莫肯酬。”可以想见,“安史之乱”和“建中之乱”所造成的一幕幕惨不忍睹的人间惨剧,必定会对敏感细腻的李贺造成深刻的刺激和影响。李贺十七岁的时候,又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大疫,据说当时“浙东大疫,死者大半”。战争与杀戮、天灾与人祸、动荡不安的生活,本来就容易使人忧愁烦恼,并时时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和危浅。对李贺这样极为虚弱而敏感的诗人来说,影响更是深远。他近乎无可奈何地必须去思考生命的存在以及生命的意义。

除去时代的大背景,李贺的个人经历也是十分不幸的。细数他的一生,磨难重重:幼年丧父、科举失意、仕途不顺、百疾缠身、娇妻早逝、缺少知己,尤其是他的身体非常虚弱,终年生病。这些都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他的一生大多数时间都虚耗在了潦倒落魄之中,以致疾病、衰老、死亡的阴影始终萦绕在他的心间。李贺生活得极其不幸福,内心异常恐惧不安。他敏感地意识到了现实生活的极度痛苦和辛酸,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与不幸。束发之前的李贺不太关注儒家经世致用的学问,他只爱看道书、佛典、《楚辞》、乐府、六朝小说、游仙诗和宫体艳诗,因此他很早就开始思考生命,重视心灵体验。为了解除生命的苦难,李贺尝试向现实生活以外的世界去寻觅心灵安慰,比如宗教、仙界、鬼域等等。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生”和“死”,从来就是人们不可避免的、必须面对的两个问题。只要有可能,人们往往是想生而不想死的。然而,“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它是需要一些力量去支撑的。当“生”变得百无聊赖、痛苦不堪的时候,人对生死的看法就发生一些变化。由于在“生”这边受尽了折磨,而且千难万难都找不到想要的答案,因此李贺将注意力投向了对“死”的思考。

“每当哲学忘却了自己的天命之时,文学、诗就出来主动担当反思人生的苦恼。”笔者认为这句话很好地表现了李贺的这种心理。李贺没有在书上或与人接触中找到他想要知道的东西,所以他为此进行了个人的探索。李贺一直在直面生命存在的问题,考虑着生命的危机与死亡的迫近。在他的笔下,虽然不是总在写人,有时也写神魔鬼怪,但是他想要表现的仍旧是“人”这个主题。不管他的描述多么神秘诡谲,他关注的,始终是“人”。

笔者认为李贺的“鬼”诗十分有价值,就是因为李贺作为一个不得志的多病多愁的文人,竟毅然决然地主动承担起了哲学反思的重担。这些风格独特的“鬼”诗的难能可贵之处,不在于内容的新颖和语言的奇丽,而在于李贺的这种积极思索生死问题的精神。

李贺通过对“死”的思考和对死亡世界、鬼魅世界的描绘,更深层地理解了“生”。苏格拉底临死前说过一句很奇特的话:“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才会知道。”死亡世界是怎样的,谁也不知道。诚然,“生”很痛苦。但是“死”就可以得到永久的安宁吗?李贺对此进行了一番探究,并创作出了很多诗歌来表达他的观点。以《苏小小墓》为例,可以读出死后的世界也未能给小小带来她生前想要的幸福与安乐。她依然是终日含泪,深陷于相思的苦海之中。尽管“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16],但仍是“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作为定情信物的,就连坟上那些野草花也凄迷如烟,不堪剪来相赠。生前对死亡世界的希望,在这里可以看见是一个终成泡影的结局。姚文燮认为“贺益借苏以自慨也”[18],笔者认为虽然不能说百分百确定这是李贺创作的本意,但还是有一定映射的。这首诗至少反映了在李贺的心中,“死”同样是令人不满的,它不能解决问题,也没有给生前就备受苦难的人带去幸福。李贺对“死”的探求,最终以对“死”的否定来结束,表明了诗人对“生”仍是心存眷恋的。

李贺的“鬼”诗,初读时非常颓废、恐怖,但诗人隐藏在诗句中的一声声叹息,深藏着他对“生”的留恋和憧憬。笔者判断李贺创作阴森恐怖的“鬼”诗的动机,应该是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和对生命的眷恋。“鬼”诗抒写的,是李贺心中关于“死”的恐惧和愁闷。对鬼魅世界的描绘和叹息,正是李贺灵魂深处求生意识的强烈表现。也许是这个原因,“‘鬼’诗才会在那荒诞离奇的氛围中,让人产生一种生命的庄严感;才会在凄冷之中,体现出一种阴森美。”

李贺频繁地使用死亡意象来构建死亡世界,创作“鬼”诗,充分地表现了他对现实的消极态度和对生命存在的积极思索,在使用死亡意象并构建鬼魅世界的同时,他对死亡世界是厌恶的,对现实世界仍充满着留恋。

分析李贺诗歌中的生死意象

李贺诗歌中的生死意象是怎样的呢?主要体现在哪里呢?下面来看看!

哈姆莱特说 “ 生还是死, 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的确,生和死,既属于两个极端的对立,生或死,二者只能选其一。又是同一个系统的统一,生的死的起点,死是生的终点。

不仅莎士比亚对生死有着深刻的思考,在中国,早就有“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哉?”以及“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义者也”,若非生与义这样道德范畴上的选择,人们还是渴望长生不死的。但是,生存需要理由,例如中国历代君主希望自己长生不老,就是为了让江山永固,自己永享皇位的尊荣。假设在千辛万苦却找不到生的理由,感受不到生的眷恋时,人们便将目光和思考的角度投向了淡薄生命,甚至是死的解脱。李贺就类似这样的人,他缺乏对生的眷恋,更多的是对死的思考,并通过他悲冷语言和奇特想像所构造的鬼魅世界表达出来。

李贺,字长吉,他才华横溢,以奇幻荒诞的思想和鬼魅奇峭的语言自创“长吉体”诗风,在唐朝诗坛,独树一帜。他仕途不济,因父讳难以步入仕途。他心比天高,怀匡扶社稷之志,曾写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言壮语,抒发抱负。但命比纸薄,他是没落皇族,生性敏感,体质虚弱,渴望报国,但报国无路。过早地在仕途蹇滞和病痛煎熬中尝尽了人生的苦涩,使他还未成年,就鬓白如霜。天妒英才,李贺在他27岁那年,就匆匆离开了让他既眷恋又失望的人世。正因李贺对这种生命的本能的反应尤为强烈,他在生与死的认识和体验才超过了同时代的任何一个诗人。他常常徘徊在生死边缘,时时思索和探讨着生和死的含义,诗中更是处处可见,体现着生和死的意象。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说“细玩《昌谷集》,舍傺牢骚,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咏叹”。 他以敏锐犀利的眼光洞察到李贺诗歌所表现的强烈的生命意识,感知其中的生、死情感。

读李贺诗时,不难发现,李贺的诗中出现了许多和时间有关的意象,出现了许多仙境。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 《七古・梦天》

这首诗里,虽没直抒他对生和死的看法。但却借传说中的仙境,说出自己对永生的渴望,同时以仙女之口,说出对人世沧桑,人生无常的思考。诗中的“黄尘清水”即“沧海桑田”,“三山”即传说中的蓬莱仙岛。葛洪《神仙传》载仙女麻姑对王方平语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日会时略半耳,岂将复为陵陆乎?”此诗说了人间沧海桑田的神速变化,虽说世人浑然不知,但在仙界的人回望人间,就会发“千年如走马”,不过一瞬间罢了。这就是“光阴之速”。而“生年不满百”的个体生命的存在,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海之粟”,充满偶然性,直到恍然大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就切合了钱先生说的“年命之短”。这正是诗人表现的对个体生命的认识和体验。

《官街鼓》云:“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锤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由诗名看,这首是的主旨是明显的,由官街鼓的声音,到痛惜时光的流逝,李贺把无形的思想感情具体化了,这种鼓声,象征了时间永不留步的脚步声。时间意识给李贺诗歌的生命意识注入的丰富内涵在此诗中得到生动形象的表现。

李贺在这首诗中表现的时间意识,正是在对生命的认识和体验中,其中生与死的感触贯穿其中――生的短暂,死的迫近,而永恒的时间却是个冷眼旁观者。

他对死亡的恐惧也就来源于壮志未酬和时间对生命的腐蚀。在这里“鼓声”和“漏声”是时间的象征,不绝的鼓声,运转不停的日月,是诗歌中的时间意识,而日月针对个体生命的存在而言,又是具有吞噬性的时间意象,个体生命存在是短暂的,而它们却亘古不变的。在美人君王的死和自然景物的年年如是的对比中,抒发了“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般的感受。此诗把作者感受“人生有限和理想无穷”表现得淋漓尽致。尾联的突发奇想,天上神仙不知死去几回,但的鼓声和漏声却从未断过,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短暂的深沉慨叹。

其他的诗歌,如《苦昼短》里“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诗人感到光阴的飞逝和间的弥足珍贵,就以“,劝尔一杯酒”来挽留光阴,想让时光因为贪图美酒而驻足。《天上谣》中“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表现非常明显的时间意识。其中作者借体现的沧海桑田的变化,抒发自己对时序如流、人世的沧桑之的无可奈何。而《浩歌》的“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 彭祖巫咸几回死”,更是写出了诗人深感时间对个体生命的威胁,体现了尤为显豁的生命意识。此类用以抒发哀婉悲伤的感情,表现了对生命的忧患的作品,不胜枚举。

造成李贺对生死思考如此多,又如此深刻的原因,一方面,是他正值年少,对充盈的青春很是渴望;而另一方面,是他怀才不遇、体质虚弱、悲怆忧戚所导致的精神早衰。这种盛与衰的矛盾交融,凝为李贺特有的心理素质,和审美追求的基础,构成了他诗中对生命的关切和对人生奥秘的追寻这个主题。诗人在诗歌中反复咏叹自己对个体生命的感受,正是因为深知死亡无法逃避。身心相连,他把病态的身体,怀才不遇的忧郁导致了他病态的心理。而他把这种病态心理所产生的强烈主观感受,注入了他的诗歌,使他笔下诸多意象都呈现出一种哀感凄美甚至病态的特征。

其中系列《马诗》最能体现他的感受,那种苦闷的心情、病态的心理、怪异的审美,在《马诗》中都有体现。因为马诗所表述的就是诗人自身求仕不得的过程,怀才不遇的感慨,正是这种壮志难酬奠定了马诗的整体基础和思想内涵。

李贺在多首《马诗》中借马喻已,马的清瘦,正如他的瘦骨嶙峋,马这个意象充满了悲凉色彩,也正是他心中的悲苦凄凉。刘嗣奇在《李长吉诗删注》中指出“(《马诗》二十三首)感慨不遇,以自喻。”而王琦在《李长吉歌诗汇解》中也总结到:“《马诗》二十三首,俱是借题抒意。或美、或讥、或悲、或惜,大抵于当时所闻见之中各有所比。言马也,而意初不在马矣,又每首之中皆有不经人道语。人皆以贺诗为怪,独朱子以贺诗为巧。读此数章,知朱子论诗真有卓见。”这与上面的或美、或讥、或悲、或惜相联系 ,可以看出,王琦的总结也是倾向于马诗的讽喻之意,而美、讥、悲、惜则道出了马诗的内在联系,也表明这种方式都是为表现诗人内心情感这个主题服务。

他对冷艳凄迷的意象有着特殊的偏爱,并大量使用“泣” “啼”等字词使其感情化,由此构成极具悲感色彩的意象群。而在对物象的色彩和情态描写方面,李贺也极尽描绘渲染之能事,写红,有“冷红”、“老红”、“愁红”、“笑红”;写绿,有“凝绿”、 “寒绿”、“颓绿”、“静绿”。 并通过这种写法,为诗打下凄凉情调,体现他对所处时代的真切感受。

其中,诗中的“鬼”是他的知己。也是他借以抒发自己激愤情怀的物象。

如《苏小小墓》中生死异路,竟不能了却心愿的那个“无物结同心”的苏小小,正是和《山鬼》中“思公子兮徒离忧”的心境一脉相承,也和李贺生不逢时,追求理想而不得的身影极其相似。报国无门,就是李贺心中的“无物结同心”。李贺在此诗中以景拟人的手法,使笔下的苏小小更具空灵飘渺,有影无形的孤魂特点,而诗人自己空寂幽冷的心境,也通过苏小小得到充分的流露。

又如《秋来》中“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正是抒写诗人在人世间找不到知音,但却在鬼的世界遇上了知己,这些古代才华横溢的人们的.“香魂”,与他幽明同怀。这些鬼魂在坟墓间吟诵的诗句,正是抒发着他们千载难消的愤恨幽怨,而这种愤恨幽怨之情,正是与诗人古今相同的怀才不遇的共同心声。

对鬼魂的描写,在李贺的诗中起着三个作用:一是自感身体羸弱,命不久矣,而壮志未酬,正是与古时遗恨而终的人,惺惺相惜,表达自己对自身和相似之人的怜悯和伤悼。二是把幽灵世界和现实世界进行对比,表现现实世界的冷酷,突出诗人的卓尔不群,愤世嫉俗的感情,又对导致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李唐皇朝当权者进行控诉和批判。三是说明,从古至今,志士才人的怀才不遇,他们都只能抱恨泉壤,遗恨无穷。客观上,也是对整个封建社会用人“不唯才唯德”的制度进行批判。

《苏小小墓》是通过苏小小的鬼魂,寄托诗人自己抑郁难伸的情怀。诗中无处写自己,又处处写自己。苏小小的鬼魂的塑造,正是作者的化身,委婉抒怀,却不减其悲戚之感。而《秋来》则是直接抒情,用哀戚之笔,刻画诗人的自我形象。鬼魂的出现,只是为了能更好揭示诗人心境的一种手段罢了。尽管写法不同,但都是体现了作者对死的思索,都是通过对鬼魂的描写,表现自己怀才不遇、受人压抑的思想情感,都是以愤恨之笔,发出对摧残人才的黑暗社会的不满和控诉,是对这种用人制度的批判。

李贺的“鬼”诗,是绮丽浓艳背后的哀激孤愤,是凄清幽冷下的炽热如焚,是仙境背后对生的渴望和无望,是鬼魂背后对死的恐惧和向往,是艳与清、热也冷、死与生的思想矛盾。在诗里,死亡的意象――鬼魂,抒写的正是李贺的心中情感,关于生与死的苦闷李贺对死与生的探求, 对死的痛苦和生的眷恋, 都带有时代和社会的烙印。正是当时社会的黑暗、不公平, 才逼迫诗人以他那超乎常人的敏锐, 去思索死, 去思索生 从而完成他对死与生、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探求。“ 鬼” 诗的创作, 实际是李贺对当时社会进行挣扎和反抗的一种特殊方式。

钱钟书对李贺的总体语言风格做出了这样的评价:“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 ,而这些特征又都反映在具体的语言操作上。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李贺诗中有很多“鬼、泣、死、血”的用字,充满了冷艳、灿烂但悲凉、甚至透骨之冷,而李贺本身也像不堪剪就会瞬间消逝的烟花,或者说,一现之后就会凋零枯萎的昙花,在唐朝的诗坛刹那间凄美绽放,之后就在自身羸弱和外界压迫下自行枯萎了。也许都不像,因为这位高才短命,极富创造性思维的诗人,在文学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光辉地位。这位“鬼才”,在给人留下了无限感伤和慨叹的同时,也以他写鬼写仙的诗歌也为他赢得诗鬼的美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