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必须放火烧去来时的路径。在霎然窜起的火光中,你忽然就看到,一直以来迷惑了你的种种幻影,像纸灰在烈焰中最后一次腾起,然后委顿,化为齑粉,四散而去。

这或许不只是公平性的问题。就像生命中许多后来发生的事,迫使你去思考此前发生的种种。出现了下一次的天长地久,前一次也不能说是不算,但它对你的意义就得重新衡量了。

『存在不过是一条光缝,稍纵即逝,前后俱是永恒的黑暗。』这是纳博科夫自己写下的句子。『……然而,我不甘心如此。我急欲大力反抗,围堵自然。我使出全力,在我生命两头冷冷的漆黑中寻找那一丁点属于我自己的光和热。我认定那黑暗不过是时间之墙造成的:墙的这边是我和我那瘀青的拳头,另一边是永恒的自由世界。』

纳博科夫的回忆录,当写到弟弟之死与集中营,父亲之死与枪杀,都以寥寥数语简单带过,但对于童年回忆中的气味、光线、从泡澡用的英国香皂的质感,桃花木浴缸上方蒸气散发的微光,在海滨度假胜地遇过的小女孩,在潮湿的森林里看见的两只蓝目天鹅,到某一天的日落景象,这些印象与记忆,则不厌精细,以极温柔的笔调描写。

所谓错过,并不是什么「如果那时再努力一点」,或「要是做了另一个决定」就好的事。从来都不是。那是两个星系不同的轨道与规则。

汉娜 阿伦特认为,只要改变与时间的关系,人可以获得重生。重生的关键,不是遗忘,而是宽恕。在审判战犯的高潮时刻,她仍然谈论宽恕:不是去宽恕恶的行为,凶杀与暴行不能被宽恕。是宽恕人。那些在平庸陈腐的恶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之人,和我们一样。她说人类生命是世界所造就的,每一个主体都同时是客体。她说:『多样性,是地球的法则。』

他曾经将必须抛弃俄文,而用英文写作,称为他『个人的,与他人无关的悲剧』。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所写的每一行英文中,用不上的是母语的哪些动词或名词,哪些微妙的字义和音节,就像是一只他眼中的珍奇蝴蝶被燕蛾所取代。就像《洛丽塔》里的亨伯特知道,为什么他只能爱洛丽塔,只能爱那个年龄的少女——那是一种『与他人无关』的,悲剧的命运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