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有多深,人类的荣耀就有多高远。

总盯着过去,你会瞎掉一只眼;然而忘掉历史,你会双目失明。

除了知情权以外,人也应该拥有不知情权,后者的价值要大得多。它意味着高尚的灵魂不必被那些废话和空谈充斥。过度的信息对一个过着充实生活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

生命最长久的人并不是活得时间最多的人。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条生活的道路。

普遍的无辜也就产生普遍的无所作为。也许还不至于被抓起来?大多数人则麻木不仁地抱着一线希望。既然你是无罪的,——那为什么要把你逮起来呢?这是错误!人家已经抓住你的衣领在拖,而你却还暗自念念有词:“这是错误,一弄清楚——就会放出来!”

永远不要鼓励人们去寻求快乐,因为快乐本身不过是市场的一个偶像罢了。而应该鼓励人们互爱。一头野兽在咆哮眼前的猎物时会感到快乐,而我们人只有在互爱时感受爱,这是人类可以取得的最高成就。

对一个国家来说,拥有一个讲真话的作家就等于有了另外一个政府。

只要还能在雨后的苹果树下呼吸,就还可以生活。

从你那干涩的嘴唇里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因而过往的人们便把你和你的刽子手们误认为是一起遛弯的好朋友。我自己也有过许多次喊叫的机会。

“抵抗!为什么不见你们抵抗!”——现在哪些始终太平无事的人到责骂起我们来了。    是呀,抵抗本应从这里、从一逮捕起就开始。    但没有开始。

不管你祈祷多少次,坐牢的期限总不会缩短。你还是得从头坐到底。

干吗赐给牲口以自由?

它们世世代代继承的遗产

就是带响铃的轭和鞭子。

然而,每个人都有一打自圆其说的理由,解释他没有牺牲自己是对的。他们还希望有一个平安的结局,怕一叫喊就坏了事。……其他一些人还没有成熟到懂得构成向群众呐喊的内容的哪些概念。须知只有革命家,他的口号才在唇上,到时候便会脱口而出,而一个驯顺的、毫不相干的庸人,这种口号从何而来呢?

富农这个像抽人的鞭子似的术语的含义不可遏止地膨胀着,到一九三零年的时候,已经一般地把所有坚实的农民——经济上坚实的,劳动上坚实的,甚而不过是信念上坚实的农民,都冠以这样的称号。富农的外号被利用来打碎农民的坚实性。

一九二九——一九三零年,一条冲决一切的巨流滚滚而来,这就是数以百万计的被扫地出门的富农。他的流量过于巨大,尽管我们的侦查监狱十分发达,恐怕也是容纳不下的(况且已被“黄金”水流填满了)…….它在俄国的全部历史上无与伦比。这是国民大迁徙,这是民族的浩劫。

人类的二十世纪比之前的任何一个世纪都更血腥残忍,而且二十世纪的前五十年根本没有丝毫减少任何恐怖。

如果在大规模捕人入狱时期,比如列宁格勒,当把全城四分之一的居民投入监狱的时候,人们不是坐在自己的洞穴里,听到每一次大门砰砰响声和楼梯上的脚步声就吓得发呆——而是明白了他们再也不会失去什么,于是精神抖擞地几人一组手中拿着斧头、锤子、火钩子,拿着顺手拿到的一切东西在自己的门道里设下埋伏,那又会怎样呢?…….这样一来,不管斯大林多么渴求,这个可诅咒的机器一定会停下来!……对于后面发生的一切,我们简直是咎由自取。

黄金告密的暗影落在谁的身上,他就不能用任何理由——无论是无产阶级的本质也好,革命的功劳也好,来进行辩护。他们全都被抓起来,塞进国家政治保卫局的牢房……侦查员们不做笔录,因为谁也不需要这种文书。以后是否判得上刑,这也很少有人关心,重要的只是:交出金子来,坏蛋!国家需要黄金,你要它干吗?侦查员嗓子已经喊哑了,进行威胁和拷打的力气也不够了,但有一个通用的手法:光给囚犯吃咸东西,不给水喝。谁交出金子——就给谁水喝!一块金币换一杯净水!人为金属而死亡……

逮捕!!说它是你整个生活的急剧转变?说它是晴天霹雳对你的当头一击?说它是那种并非每人都能习惯并往往会使你失去理智的不可忍受的精神震荡?    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当一个沙哑的声音向你说“你被捕了”,这个时候,天地就崩塌了。

在“黄金”水流中关起来的是些什么人呢?所有在十五年前经营过“实业”、做过买卖、靠手艺挣过钱因而照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想法可能会保存下黄金的人。但恰好他们往往是没有黄金的:他们有过动产、不动产,所有这些,在革命中都失掉了,被没收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这条水流和以前各股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这次不用讲客套,用不着先抓一家之主,然后再瞧瞧怎样处置他的家属。相反,这次一下手就是连窝端,必须全家一起抓,甚至特别留意不让十四岁、十岁、六岁的子女逃掉一个:全家必须一个不剩地出发到一个地方去,一起被消灭。

国家需要财产,需要黄金,从一九二九年起开始发作著名的黄金热,只是发热的不是哪些找寻黄金的人,而是哪些被搜刮黄金的人。“黄金”水流的特点是,国家政治保卫局对于这些家兔们,说实话,并不指控有什么罪行,并且不一定把他们送到古拉格之邦(监狱)去,而只要按强者的权利取走他们的黄金。

看来形势在好转。不过,亲爱的,你要坚定不移啊,展示出你的威严的手腕来!这正是俄国人所需要的。同时,你任何时候也不要忽略展示爱和善良的机会——现在,你还要让他们感觉到你的拳头的力量。他们自己也希望你这样做。不久前有多少人对我说过:“我们需要鞭子!”这很荒诞,但这就是斯拉夫性格:极端坚定甚至残酷,同时又是热烈的爱。他们必须学会害怕你——只有爱,那是不够的。要会使用缰绳:一会儿放松它,一会儿拉紧它……

现在,皇亲国戚们的双手都沾满了庄稼人的鲜血,这叫尼古拉在俄罗斯人民面前感到羞惭。到处都在指责朝廷,使他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他又不具备当机立断的性格,没有对当事人进行严厉的审判。皇太后也要求不要进行侦讯。而且在流言满天飞的情况下,任何正常的司法行为都可能被说成是个人报复。不过,他还是决定有所作为:把尤苏波夫流放到他的领地,把德米特里流放到波斯,而普里什克维奇已步其后尘,坐着救护车上了前线。不过,就是这样温和的处置,也遭到了朝廷内部许多人的反对,所有大公、大家族都联名写信抗议,桑得罗还跑来向皇上大喊大叫,要求把这一谋杀公案束之高阁。

一点儿不错:谋杀就是谋杀,长时间的攻讦和恶语相向转变成了谋害和手枪的子弹,而并非采取缓和的形式。干吗不做审判呢?不过,那针刺儿可是出自最亲近的人们,出自大公们中间,甚至是出自他当儿子般培养成人的、他所喜爱和娇惯的温和的亲切的德米特里(尼古拉把他带到大本营而不是送到团队里服役)之手——这又使他手软了。这种遗憾越是难以诉说,越是带有亲缘关系,他就越是无力答复。

唉,以后的夜晚多么孤独啊!不跟你在一起就像见不着太阳、沐浴不着阳光一样!

唉,亲爱的!我的宝贝儿啊!……我们之间再没有乌云笼罩了,心情是多么轻松啊!内心是多么踏实啊!

时间的红轮继续从1916年开始滚动,1917-1918年的俄罗斯是精彩纷呈的,沙皇,临时政府,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贵族,布尔乔亚,暴民,政客……这个脱胎于突厥/高加索/蒙古的古老帝国走上了一条极其危险的道路

就在这关键时刻沙皇犹豫了起来:有必要弄得这么激烈吗?需要冒这种爆炸性的风险吗?用平和的方式,顺其自然,对肇事者不做特殊追究不是更好吗?

什么变革?这全是无稽之谈。在战争期间任何俄国人,甚至国家杜马,都不会要求变革的,大家在内心深处是爱着俄国的。至于军队——那也是无限忠于皇上的。真正的危机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要激起新的分裂和制造遗憾呢?阴谋者中像古奇科夫、利沃夫、切尔诺科夫这几位大人物的名单,警察司已经呈交上来了。沙皇批复道:社会活动家,且在战时,动不得。

人们不停地重复着,而眼睛在嘿嘿地窃笑。是的,在公然地嘲笑、戏弄。彼得格勒的居民一向是愁眉苦脸的——他们表现得愉快才叫人感到奇怪呢。

“如果我们毫无根据就原谅斯托雷平的话,我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只有上帝能做出这种判断,凡人没有这种能力”

我一生中苦于不能高声讲出真话。我的一生的追求就在于冲破阻拦而向公众公开讲出真话。

但这些一般身份的群众并不令老爷们嫌恶,他们在慢慢移动,像要结合成一个整体似的。他们想出一些娱乐点子,使一些大学生和高校女生容光焕发:人群很规矩,在人行道上联合着移动,一张张高兴而顽皮的脸,声音忧郁,像送葬似的,又像是地下传来的呻吟声:“给我们——面包……给——面——包……”

没有粮食吃的人们聚在一起,阴沉地呻吟着,仿效做工的娘们儿那样呻吟着,声音向四周扩散:“给——面——包……给——面——包……”